就这样,路明知在藏书阁一泡八年,尽阅全部典籍,依然未得解法。
好在白无常每夜引完游魂,都会来告诉她一句步择清的近况。她便知他过得并不好,但所幸还活着。
她日日夜夜地祷告祈求,让步择清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能等到她找出法子救他。
路明知闹完藏书阁,又开始闹各路阴差,一个个向他们求教有无能教给她的东西,但凡与解蛊或治病相关的都行,万一各路法子融一融,能拼凑出个解法呢?
黑无常素看她不顺眼,她整日这处跑来又跑那处,晃着眼实在闹心,与白无常一合计,从此引魂路上遇见什么有本领的游魂,都带去给路明知一见,至于能不能学到什么,又有没有用,就看她的造化了。
事实证明,路明知的造化还真不浅,她东拼西凑,四处取经,终拼凑出几张药方时,世间春秋又已轮换八年。
谢天谢地,步择清依然没死,路明知每日虔诚叩头。
她有了可能有用的药方,人却在地底,与地上的步择清相隔九层黄土的天堑。听阴差们吹他们冥主神通广大,具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便去求冥主相助,许她还魂些时日救她夫君。
然凡事皆有代价,冥主更是精明,从不做亏本买卖,路明知又花上四年时间,跟着各路阴差学艺,硬生生将冥府七十二司业务学了个遍,只为得冥主青眼。
这一回,冥主总算觉得她是个有用的鬼,性子又颇具韧性,放话下来:她若愿滞留冥府打工十年,便可换还魂一载。
条款很不公平,路明知仍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唯恐一载不够,她签下的打工契是二十年。
便是在等待冥主修复血躯的日子里,路明知遇见新死的玉因散人,玉因散人本就惦记步择清的病,自然乐意与她交谈,两鬼综合多年来全部心得,这才有了最后的药方和解法。
就这样,路明知带着新出炉的丹药与一众阴差的祝福,终于踏上还魂路。
冥主投送她的位置相距西京有些距离,她这副新修好的身子又尚不稳定,无法施用咒术缩短赶路时间。
在路上,她又花了几日。
巧合的是,这几日加上前世将到未到二十年的寿数,加一起总算凑够满二十诛煞人觉醒的年限。
便是在距离西京仅一日路程的客栈,路明知做了个梦。
梦中她置身一片茫茫云雾,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持拂尘,笑眼望她,目光隐有深意。
他生就一副高人模样,路明知在冥府这些年,得了种见到高人就想请教的病,一时又有点心痒。
“高人”却先她一步开口:“路明知,今日合该是你二十岁生辰。”
路明知死的时间比生时长,一时觉得无论二十还是生辰,与她都很遥远。
老者接着说:“本君还当你死后必要轮回转世,此使命不会再轮上你,未曾想,竟还是你,二十年啊,叫本君等得好苦。”
接下来,老者将煞星与诛煞人相关讯息向路明知一一告知。
空口无凭,又是黄粱一梦,路明知乍然听闻,一面觉得荒诞,一面又心怀侥幸:是假的吧,总不会什么离谱的事都落在她跟顾诗年头上。
于是她说:“抱歉,无凭无据,我不能信你,杀人不比切菜,听信一两句话便去夺人性命,我觉得不大合适。更何况我有要事得办,无心做这诛煞人,请您去找别人吧。”
“诛煞人受天命,岂容推拒?”老者听了她的话,神色不是很满意,但没有急迫。
反之,他看起来相当从容,一副万事尽在股掌模样,缓缓道:“况且,诛煞人使命根植于心,无需我多说,待你醒后自会理所当然以诛杀煞星为第一要务。”
路明知心头不悦。
他凭什么干涉她的想法?她费好大一番功夫还魂于世,是为救顾诗年的。
但这老者能随意进入自己梦境,想来权力甚大,她也有些忧惧。
很快,她的忧惧便成了真。
就听得老者又道:“你不知煞星是男是女,不知他中途是否转世,也不知其年方几何,茫茫天地毫无线索,他可以是这尘世间的任意一人,甚至……是你最亲近之人。”
路明知预感愈发不妙。
果然,老者下一句便道:“诛煞人当无心无情,为这世间最公正无私之人,最忌私情干扰判断,本君今日,还要带走你记忆里最可能影响你的部分前尘。”
“我不同意!你休想干涉我的记忆!”路明知拼力嘶喊。
老者面上慈色尽褪,冷声道:“身担重责,你没得选。”
语罢,他一甩拂尘,顷刻一道金光劈下,直朝路明知而来。
路明知使出浑身解数极力闪避,无奈那金光似长了眼,直追着她咬来。
路明知速度没金光快,被它一个边角扫过,一些前尘往事走马灯般匆遽回溯,又如潮水骤退,再凝眸已是换了模样:
盛夏大树下,她抱着话本子回头,发间芍药花落,却未见任何人立在身后;
两个人的三餐四季成了她一个人的年复一年;
无月夜,窄巷中,手握糖葫芦的尸体成了素不相干的路人,她分明从旁经过,又胆小得绕道就走,甚至不曾投去一瞥;
……
路明知拼力紧握昔年片段,终无力发现:她一介死而复生的单薄血躯,终敌不过厚重天命。
但……总要争一争。
走到今日,她用了二十年,岂甘心不争一争?
路明知不再躲避,她停下来,任由回忆被金光夺去。
便是没了那回忆,她想做之事,也照旧要完成。
拼尽最后的理智,路明知以不稳定的躯体,为自己强用了两个咒术:
第一,无论记忆被篡改为何种模样,一定记得要为步择清解除蛊毒;
第二,冥府二十年,她学了许多杀人招,但不论经历怎样的遭遇,她都不可伤害步择清分毫。
因强用咒术,路明知两载的还魂期限硬是折了半,缩成短短一年,一些身体机能也随之受损,成了她日后埋怨冥主时常挂嘴边的“破身子”。
她昏睡一天一夜,翌日晚间才堪堪醒转。
她伸了个懒腰,并未察觉今日与往日有任何不同,仿佛她一直是个早死的倒霉蛋,因身负诛煞使命才迟迟不能轮回转世,与冥主商量还魂一载,竟被讹了二十年工期,遇玉因散人是在往生路上,一时心软,就接下了为西京一个姓步的古怪病患送药的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