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择清只觉路明知要死要活地在乎他,越发高兴。
又是一个鸡同鸭讲但意外融洽的夜晚。
千问楼的确厉害,自上回禀过行思道人踪迹,不出七日,人已被请到步择清面前。
行思道人生了副突出的相貌,突出在:无论他周围多少人,他都必定是最丑的那个。
此人之丑非比寻常,入了登峰造极之境,遭了天谴被雷劈过一样。
步择清前半生一直在步府别苑,鲜少出门,更罕见外人,他确信不曾见过这样别具一格的一张脸,但此人身形与仪态又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
没来由,他想起乌星河,这行思道人与师父竟有一丝相似。
“我知道公子所求为何,你想延故人性命?”行思道人没什么废话,一眼窥破他意图,声音也是嘶哑的,中气不足,像锯湿木头。
步择清心口一跳,路明知的事,便是无亲无友他也不曾说,这道人却一眼窥出,看来真有些本事,难怪时隔二十年,江湖依然存他盛名。
“是,还请大师指教。”他那双丑眼太锐利,步择清不敢胡思,敛去心绪,恭身行了一礼。
“无需虚礼,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有法子,但代价更大。”行思道人直言。
“无妨。”步择清不在意。
“你还没听代价是什么,就说无妨?”
“无论什么,都无妨。”
行思道人也不废话,自怀中摸出张皱巴巴的麻纸,像来之前就已备好:“方法就在上头。”
“但我有必要告诉你,此法损寿,亦损心性,公子掂量着来。”
行思道人说完就走,连盏茶都没用。
麻纸所载,是将自己寿命渡给他人的术法,此法很是不讲道理,用他五年才能换路明知一年。
但确也算个法子。改命之事,总得付点代价。
步择清还是挺高兴的。
他很快开始练习。
然而就在修习这术法后,他总算明白了行思道人那句“亦损心性”。
路明知的不安终究得到印证。
步择清变了。
他变得暴躁、易怒,还动不动就爱摔东西。
路明知仔细回想,这变化似乎就是从他说开始修习咒术开始。
她看着他,开始不再知道那具熟悉躯壳里,装着的究竟是步择清还是前世的顾诗年。
事实上,她最近也不再常见到他。
步择清在附近租了间两进两出的宅子,两人房间相隔很远,不似在客栈时住隔壁间。
路明知偶尔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驻在门口,但他不再缠着找她睡觉。
他似乎,是真的变了。
“顾诗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路明知不欲被步择清影响太多,白日照旧出门,看起来还是一副愉快模样,夜里却总要失眠,好在荣欣也是只孤独的鬼,隔三岔五会来陪她。
“顾公子啊,”荣欣想了想说,“别人对他的评价我忘尽了,我又与他并不相识,只死去那日见过一次,从举止看,像位温润君子,怎么?”
“没什么,”路明知说完,终究又叹了一句,“我就是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担心风光终与旧时同。”
荣欣听不懂打哑谜,但她出身大家,自幼得良好教养,素知说话行事的分寸,见路明知不欲详说,便也没问。
路明知眉间笼着忧色,荣欣有心说几句笑话逗趣,不及开口,耳朵先是一动。
“路姑娘,有鬼进来宅子,”更仔细分辨了会儿,她道,“像是往步公子的屋子去了。”
时已五更,天光将亮,夜色褪去三分。
立春已过,沽宁又居江南,气候不算寒凉,但再温和的天气,撞上这样的阑珊暮色,也总添上些凄寒意。
路明知心头不安愈发浓郁。
确有几只小鬼环绕步择清寝房,正向里探着头。
鬼魂行动不受墙壁门窗所限,它们若想进,其实轻而易举。路明知远远瞧着那几只鬼,众鬼神色复杂,既像含恨又似有忌惮,举止偷感十足。
路明知弹一粒指尖血将魂引来。
“私闯人宅,谁教你们的规矩?”
几只都不是厉鬼,甚至颇为胆小,闻言登时跪倒:“姑娘饶命,我等非恶意滋事,只是寻仇。”
“寻仇?”路明知第一反应是不信,“既是寻仇,又找他做什么?”
难不成步择清初学的那点咒术还能帮忙?
“当然要找他!”一鬼魂恨恨道,“我们做人做得好好的,自认从未行过恶事,却皆惨死他手,沦落此境……当然要找他!必定得找他!”
说不出什么感受,路明知脑子是懵的,她又弹一粒血,强喂那鬼魂吃下:“你刚刚说的,再重复一次。”
若有半句不由衷之谎,那粒血将烫穿其五内,它便永世不得超生。
可鬼魂又说了一次,它安然无恙。
适才那句不是说谎。
之后便是几只鬼依次诉冤,称自己死在哪年哪年,被步择清以怎样残忍的法子杀害……每一只都死在近二十年间,杀孽往顾诗年身上推不成,杀死它们的,只能是步择清。
夜色又薄一层。
路明知觉得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