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太过干净的人却未必能落得善终。
他也负了他们所愿。
浅珀眸子如碎裂的琉璃,却不见一滴泪。
月白的外袍一尘不染,上面不再有殷红的血痕,也没有浑浊的污泥,
只是他觉得上面好脏,尘灰织成蛛网将他包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内心化为废墟的人,却固执到近乎执拗的护着这衣衫的洁净,
倒真是可笑啊……
“呵呵……哈哈——”
容玢眼中满是自嘲,他笑得如若疯魔,眼底猩红面色惨白,嘴角勾起的笑透着彻骨的寒意,没有半点情感,没有半分眷恋。
袍角扫过浅草,走路虚浮,可他面容绝艳,好似暗夜破封而出的鬼魅。
容仲言死的那天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少有人知的是,他的妻子赵氏也是在那天去世。
那天赵氏的弟弟提刀冲了进来质问容仲言,
“你是大齐的忠臣,可我姐姐何辜,她的孩子何辜?就为了救这么一个人,你就抛弃了自己的儿子?!你还是人么!这是一条人命啊……是你亲生孩子的人命啊——我问你,他真能担得起吗?!”
容玢站在旁边尤如五雷轰顶,浑身惊颤不已,手中的剑“啪”的掉落在地。
当时他还不知道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以为是当时容仲言为了救他,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但他也知道这的确是因为自己。
所以他挡在容仲言前面,攥拳说,
“二十年,不,十五年,请你给我十五年,不论到时候我有没有成功,我都会把这条命还回去。我没有资格顶着容玢的身份苟活,但既然现在站在这里,我也不想辜负任何人,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容仲言将他拽到一旁,“玢儿!不要再说了,你这是干什么,先生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这都与你没有关系。”
他正说着,没料到容玢突然将地上的剑踢了起来,挥剑砍向自己右臂。
“玢儿,你!”
容玢看着对面言辞坚定:“我今日以此为誓,若有违背、若辜负了‘容玢’的身份,你随时来取我性命,我绝无二话。”
来人见状本也想阻拦,听完他这番话,随即似狂若疯的仰天大笑,扔了手中的剑转身向门外走去,“好,我信你,记住你说的话,你要对得起,所有为你铺路的人。”
他真正知道真相,是在先生撒手人寰的那天。
直到那天他才知道,真正容玢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先生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他,放弃了亲生儿子,当时宫女指认的腰佩,就是先生从他身上摘下扔进火海里的。
他是个……苟且偷生之人,他的所有骄傲,所有才情,所有少年豪情,所有想要报仇复国的想法全都在那天碎了,碎的彻底。
因为这些都像是从另一人身上偷来的。
所有的荣誉都成了讽刺,所有的夸赞都成了批判。
他在那晚,躺在暴雨冲刷的泥潭中,像个疯子一般没有目的的跑着,最后跌在地上。
“都……走了,都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
“啊——”
他一拳锤进泥洼,进嘴里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泥,是泪还是汗。
所有的哭喊狼狈都埋葬在了那天,
此后他再也没有哭过,永远一副和煦的笑面,
直到今天,
眼前的泥地好似那天一样,连这打在身上的雨点都一样。
容玢喉头一窒,用力拍打着衣服,“擦不干净了,再也……擦不干净了。”
“我……尽力了。”
前面是一道泥坡,他身形一抖跌了下去。
“公子……容玢——”
江文如刚刚赶到,开始见容玢一味喝着酒,神色不明,想要给他些时间自己缓一缓。
加上两人如今还未说开的处境,她便没有急着上前。
不料下一刻见他脚下踉跄摔到地上消失在眼前,才猛地向他冲过去。
容玢衣服上满是抓扯的痕迹,还零星沾着泥灰,眼睛迷离恍惚,不敢想象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有多难受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江文如心里酸疼,她用力将他半身撑起,容玢整个人倒在她肩头。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
容玢没有回答江文如的问题,只是兀自问着:“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像是还没清醒,没认出面前的人来。
江文如紧紧握住容玢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认真坚定地看着他道,
“你是容玢,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容玢,都只是容玢。”
“是我的公子。”
“对,我是容玢,只是容玢……”
容玢听到这话神情清醒几分,他费力看着刚刚说话的人,本来戒备的神经彻底松了下去,他声音沙哑,“你来了……”
“我来了,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江文如见他清醒几分,想松开相握的手先扶他到前面的草屋里,可怀里虚脱的人却突然加了力,怎么都松不开,手紧紧抓握着她的。
江文如疑惑地看向他。
“真好……你,蓁、蓁——”
江文如没听清:“真……什么?”
“背着,一直走,没有尽头……”
眼里的泪断线珠子似的滑落,江文如忽地笑起来,像哄小孩子一样:“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带公子回去好不好?”
她的面容清秀柔和,此刻的模样带了几分圣洁的美,容玢痴了瞬,怔愣问:“回哪里?”
“回家。”
容玢眼神清醒,固执地摇着头,“我没有家。”
“我也没有,”江文如闻言一颤,顿了半晌后轻声说道,“可现在有了。”
容玢像是理解了她的意思,之后没在反驳,顺从的靠着她向前踉踉跄跄地走着。
阵雨过后,残月朦胧露出痕迹。
旁边的水坑里倒映着天上的月影。
“是天上月……”
容玢喃喃道,他接着嗡声问,“你喜欢么?”
“自然喜欢啊,月光皎洁,让人想到去年的中秋,还有……那晚的琴声,”
江文如说到这不由轻笑,“我终究没有学会弹琴,不过那也是个理由罢了……之后公子再弹给我听好么?”
“……好。”
不知哪里点起几支烟火,嘈嘈杂杂的响动遮盖了容玢后面的话,
“眼前人……心上人,”
“我也喜欢——”
我也喜欢你。
容玢喜欢江文如,
沐珩喜欢沈蓁。
我……喜欢你,
很喜欢 ,很喜欢。
“我们到了。”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