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时很艰难,打零工、睡桥洞……他不在乎脸面,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因为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他在心中一遍遍默念。
后来,他打零工的超市老板知道始末,借给他三千块钱报名复读。老板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烫着一头不怎么时髦的卷发,用塑料普通话对他说:
“娃子你聪明,该去考大学的。”
他去了。
早晚两餐的饼干只要四块,食堂的汤免费,复读的班主任人很好……
他在一条看不见光的路上走走停停,过去是一件掉絮的袄,在身后蜿蜒出一条长长的泪痕。
后来,他考上了一所一本大学。
大学里轻松很多,他用课余时间代写作业、接家教……他离过去越来越远。
只是每个惊醒的深夜,他都能闻到鼻尖萦绕不去的那股味道——
光线里的尘埃、潮湿、木脂和腐朽织物混合的味道。
老房子的味道。
那是父亲在输掉所有存款,搬出新房后,他们龟缩了15年的地方。
年幼的时候,他常常被锁在橱柜。
长大能够自理后,父母便总是不在家。催债的人找上门,把门踹的摇摇欲坠。他害怕,只能拿着菜刀坐在客厅,一整宿一整宿地等他们走。
后来考上高中,父亲不想出学费,经常用酒瓶砸他泄愤。母亲躲在旁边哭。等到他摔在地上,熟练地假装昏迷,母亲再去小心翼翼收拾碎片。
他讨厌老屋的味道。
就像讨厌流着父母血脉的自己。
可他依然留着母亲给他办的手机卡,曾经偷偷回去过他们。
老房子里依旧是熟悉的打骂声,父母从来没想过找自己。他不在以后,故事也没有向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大声对自己说。
直到大四那年,他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声音疲惫,不悲伤,却有点无措。
母亲告诉他:
“你爸爸死了。因为晚上喝醉,没看路,摔到排水沟里面……”
后续的话他也许没有听清,也许被什么被捂住耳朵。
恍惚混沌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了。
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只记得母亲找到学校,求他回去参加葬礼。当天,所有亲属向遗体献花。作为长子,他是最后一个。
黄白色的花瓣洒在男人的遗体上,空气中升腾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老屋的腐朽与新鲜的花香交织在一起,像一道开始结痂的疤痕。
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是开心的。
因为长久以来的教育告诉孩子,“生身父亲”离世,子女应该悲痛。但他很开心,几乎抑制不住要笑出声来。
所有的痛苦、世代的创伤,因为男人荒唐的意外,会走向终结。
葬礼结束后,母亲与自己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他很快凭借优异的表现,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生活逐渐走上正轨。
直到母亲打来借钱的电话。
小时候,每一次母亲躲回老家,都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妈妈去给你买糖,要在家里乖乖等着哦。”
电话中,她在撒谎,带着和小时候一样的不安感。
像是被什么击中,他的内心恐惧,冷汗直冒。一个熟悉又可怖的梦魇好像猝然之间出现。他发疯似的联系母亲熟悉的朋友,身边的亲友……
最后得到的只有母亲歇斯底里的回复:
“我找到他以前赌钱的那个网站了!我跟他不一样!只要再来一把……只要再来一把!我们就能还清欠款。”
黄白交错的花瓣里的尸体。男人的死亡好像并未改变任何东西。
他一度感到崩溃绝望。
他自认为足够果断、足够无情,能够再次摆脱掉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可他看到了母亲现在憔悴的脸。
在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很漂亮。她会涂一只带颜色的唇膏,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她会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放在膝盖上,给他讲童话故事。
故事里一年四季刮着嚎叫的风声,有彩色的棉花糖。
那个时候的冬天没有暖气,他总是盖着一床薄被子,躲在客厅沙发睡觉。如果那时候妈妈回家,她就会把自己抱到床上,说傻孩子,冷的话要到床上睡。
但大多数时候,他醒来,薄薄的被子搭在肩头。
没有嚎叫的风声,没有彩色棉花糖,也没有妈妈。
他倏然间明白,其实自己不想逃跑。他想要一个普通的妈妈,就像爱普通的小孩一样爱自己。
五年前,他还小,没有反抗的力量。但现在,他已经长大,能照顾好自己。
不是我的错,他对自己说,不要去恨渴望爱的自己。
不用寄托在传单偶然出现的数字上。
不磕头求哪一路神明。
他要过得很好,他要自己去争取爱。
青年辞掉了工作,带着攒的钱回到老家。他关注了许多相关宣传,联系有经验的人士,亲自规划帮助妈妈戒赌的日程。
过程很艰难。
因为近在咫尺的期望,总是比遥不可及的努力诱人。但他坚持了下来,和妈妈一起。
他们摆脱父亲曾经的狐朋狗友,远离曾经宣扬db的人际圈。工作、攒钱,两年后他们买下县城的一间小房子。
二手房,很便宜。
窗面贴着泛黄的油纸,安装老旧的护栏。吊扇开启时会发出吱呀声响,地面是曾经时兴的大理石瓷砖。
一栋老房子,一个他真正的家。
灰尘顺着阳光,从铁护栏里跑进来。木质家具的松脂香和妈妈的毛线编织在一起,变成他怀念的味道。
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