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傍晚,她从吃面的客官那里听说了一件小事——来密县游玩的陆小侯爷,去年底封侯之后,便和订婚四年的尚书家女儿成婚了,据说当时十里红妆,好不热闹,羡煞长安城里的女子。还有,那陆小侯爷和他夫人感情相当好,因此一道来密县游玩。据说此次出行,还会去很多地方。
阿致躺在床上时,那些别人说的话就像蝎子一样不自觉往她脑瓜子里钻。她闭上眼睛想要睡觉,可是女儿还燃着烛火在背书。
也不知道为什么,才五岁不到的小娃娃,不爱玩泥巴,就爱看书。
阿致抿着嘴唇许久,忍不住道:“希君,早点睡吧。”
“陶叔叔说了,今日事今日毕。”希君扭身说完,双手重新背在背后,继续背书。
“一天不背,也不会怎样的。”阿致好言相劝。
希君笑着说:“阿妈你先睡,我等会自己吹灯。”
阿致怒火起来。这小丫头跟她老子一样犟,定好的事情,天上下刀子都要执行。说好每天背一段,不背完就不去睡觉。
阿致盯着女儿的侧脸,看着她的眉眼,和陆昀峥真是越看越像。
希君被盯得后背发凉,她扭头看着阿致:“阿妈,你不高兴?”
阿致皮笑肉不笑:“阿妈很高兴啊。”
希君冷得抖了一下,捏着书的手松开了些,她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背书。
阿致干脆起身,去帐幔后头,哐哐翻找了许久,从匣子里拿出一块木牌来。
希君扭头一看,那木牌上落满了灰尘。
阿致拿出一块干布,轻轻地给它擦干净,露出上面刻着的一排字:先夫陆君生西之莲位。
希君认得,这是她爹爹的牌位。她阿妈几年也不见得翻出来一回,也从不给她爹供香火,现在竟然端详着这木牌,十分伤心的模样。
阿致长叹一口气,起身,将木牌放在梳妆台边上。所谓梳妆台不过就是个跛脚的木桌,下面垫了两块木头,桌面上放了一个小铜镜,还有梳子和落了灰的脂粉盒。
阿致又起身,从梳妆台旁边的小木柜里找出两根白烛来,一个一个点燃,供在木牌前面。
希君吓得赶紧扔下书,滚到被窝里,躺好,给自己盖被子,乖乖道:“阿妈,我已经困了,睡着了。”
说着,希君闭眼睛,张嘴打呼噜。
阿妈这样严肃又沮丧的模样,这是希君见过的第二回。第一回是在去年,希君跟着隔壁的土豆哥上房揭瓦,还把一家老爷爷捡的柴火垛子给烧了。当时阿妈的脸都黑了,俯视着她就像要杀人。
希君毫不怀疑,她要不是和阿妈有母女关系,肯定就被一刀剁了。阿妈比天上下刀子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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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希君从睁眼开始,哪里都不敢去。土豆哥在后院门口叫她,她虽然遗憾,也只能称病。今早起床的时候,阿妈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早饭时间过后,前头面馆似乎没什么人了,阿妈还到后院井边打水,脸色也似乎好了些。希君在后院呆着无聊,听到前面有陶盾叔叔的声音,她跑去面馆前,不忘回房去拿她的书。
希君还没来得及问问题,就被陶盾质问:“希君,你是不是惹你阿妈生气了?”
“我不是,我没有。”希君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她鬼精鬼精,看着阿妈提着一桶脏水往后院走了,便对陶盾说,“昨晚上阿妈就这样了,对着我那死鬼爹爹的牌位干瞪眼,瞪得两只眼睛就像是快要喷火一样,我是一句话不敢说。”
大气都不敢出呢。
陶盾听到这话,也有些疑惑。他认识的致娘,是非常温柔淡定的一个人,轻易不会发脾气。前不久,有妇人到她面馆门口来,指桑骂槐说她一个寡妇卖·色,她也只当没有听到。陶盾听说后气得不行,想要去找那妇人评评理,没想到致娘深明大义拦住他,怕他惹出事端来。因为这事,陶盾一直憋着一股气。好在两天后听说那妇人不知得罪了谁,走夜路时被人打得猪头一样。听到这样大快人心的结果,陶盾巴巴赶去告诉致娘,致娘也只是温温柔柔一笑了之。
可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都能生气至此,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阿致提着一桶水上前来,招呼女儿希君回到后院去。
希君不太情愿,她的问题还没问呢,但也敢怒不敢言,麻溜地回去房里。
阿致继续忙前忙后擦洗。
一时又没有客人,陶盾咳咳两声,他开始讲些邻里街坊的八卦来听,都是他给人写家书时候听来的。
比如北边的王员外,他新养的外室怀孕了。王员外的宠妾心里不得劲,她叫人去给那外室打流产了。王员外是个怂的,一句话不敢说,什么补偿也没有,甚至答应宠妾不再去见那外室。那外室知道自己被抛弃了,简直气疯,便想着报复。正好她认识一个道上的哥哥,叫人去将王员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王员外的贴身仆人去禀报夫人,说是要钱去请东头的大夫。那东头的大夫是专攻跌打损伤的,只是格外费钱。夫人笑了笑,说是先去请西头的大夫,西头的大夫善用药。家里仆人咂舌,那西头的大夫就是名气大,但实打实的庸医。后来,那王员外错过救治时机,便瘫在床上。家里夫人扬眉吐气,把那宠妾发卖了去,却没怎么追究那外室和凶手的责任。不少人猜测,那有背景的外室,一开始就是夫人安排她遇上王员外的。
讲完了,陶盾口干舌燥的,但阿致却没什么反应,仍旧是低头勤快地洗刷着碗筷,只时不时地“嗯”一声。
陶盾想,或许是他说的八卦没什么趣味吧。他搅动脑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听说昨日那陆小侯爷是带着他夫人一起来游玩的。”
阿致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手停顿了一下,继续洗碗。
她已经知道了,只是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听说他和夫人感情好,甚至都没有纳妾。”陶盾感叹,“这可是非常难得的。”
有权势的男人,却选择不三妻四妾。啧啧,陶盾自问自己也不一定禁得住诱惑。
阿致深呼吸一口气,“嗯”,她继续去洗碗。
陆昀峥的人品确实很不错,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心一意,婚姻大事上也是如此。如果他娶妻,就不会纳妾,也不会弄什么通房。这就是当年在边塞遇见时,她看上陆昀峥的原因。他与别人格格不入,而这正是她欣赏他的点。
阿致转头去拿铁瓢舀清水,把碗筷再过一道水。
这时候陶盾又说:“听说他们此次出游,就是因为夫人已经有了喜讯,府中不日就会添人口。”
阿致捏着铁瓢的手不稳,水泼出来在泥巴地上,她不动声色地问:“添人口?”
“是啊,他们都已成婚一年,怀上了也正常。你看我隔壁那个小楼,去年初成婚,不到年尾,孩子就生出来了。”
阿致蹲在地上没起来,她转头看向后院,女儿一个人在院子里无聊,抛接一块粉白的帕子,蹦来蹦去,玩得不亦乐乎。
阿致愣了好一会,继续洗碗。
也不知道是否错觉,陶盾感觉自己说完,阿致周身泛着一股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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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前,陆昀峥又来了。
今日,他换了一身月白的袍子,显得更加矜贵。不过,他早起没有刮胡子,显得整个人更加沧桑和冷峻。
他手中捏着打马的鞭子,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匆忙赶来的,却不见马在哪里。
阿致看着他,一脸疑惑。
只见他走到灶台前,和阿致面对面站着。
阿致把手里的抹布放在一旁,问他:“侯爷想吃什么?”
陆昀峥没有答话,平静地看着阿致,说:“你认得我。”
面馆门口还有两个客官在吃面。陆昀峥这打眼的穿着,一走过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两个客官听到他这话,纷纷抬起眉头,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又看向那俏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