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婶子握着壮儿的手指更紧,下意识道:“带他去哪里?”
“江阳。我们带他去江阳。”渠殊同温声道,“从江阳开始,这条路日后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了。”
早在今晚这阵仗之前,全婶子和全叔私下里就暗暗猜测,这两位气质出众、见识渊博的年轻人想来不是一般人,今夜得以印证,自然明白壮儿跟着他们走,要比跟在自己身边好上许多,心中自然心动,只是还是有些犹豫和不舍。
正在迟疑,壮儿忽地挣脱开母亲的手,抬着脖子,大声喊道:“我愿意!”
小少年声线清亮,对着他们裂开嘴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憨厚又执拗:“我愿意跟着渠叔和婶子走。我想当兵,我想去江阳。”
壮儿自己愿意,全叔夫妻两个再不舍,也是放开了手。
渠殊同却还未走。他个高腿长,站在海琅镇众人面前,脊背笔挺,威仪堂堂,让众人不自觉就凝神认真听他说话:
“海琅镇水源充沛,土壤深厚,正是适宜种植棉花的好地方,我在这里已买了几亩地,预备在这里开办棉园,专供天兴棉纱厂生产。下一步,先要铺路,然后运输棉种,筹备种植,事情还多得很。”
他看向全叔,微笑着道:“全叔种了一辈子的地,经验老道,我想雇您作棉园的管事,帮我在这里盯着棉园的种植生产。不知全叔您可愿意?”
对于全叔来说,渠殊同能带壮儿出去,已是极大的恩情,现下竟还要雇他做管事,还要建一个大棉园,这不吝于天降馅饼,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全叔激动地脸庞通红,不住搓着手:“我自然愿意,只是我怕……”
没等全叔开口,渠殊同已知道他的担忧:“不必担心,我会另派经验老道的经理来帮忙,若有什么不决的,您尽管问他,他自会全力配合。”
最大的担忧已无,全叔虽免不了依旧惶恐,可对上渠殊同仿佛带着力量的鼓励视线,不自觉便胸中充满豪气,自然应承下来
。
敲定了这事,渠殊同状似无意,淡淡开口:“既然您做了管事,手头免不了会有棉园的往来账目和与其他渠氏公司交接的票证,这可都是商业机密,您家里是不能有外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无关人员,过两天我会派人来清他们出去,您也准备准备,布置一下家里,预备开工吧。”
他口中“杂七杂八的无关人员”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那边一对满脸精明的中年夫妻耷拉着脸,如丧考妣,一眼接一眼地去瞅黄丛。
他们为了巴结这位地主家的大少爷,可是借助着地理优势,天天趴着墙根观察那玉娘子的动静,一有消息就跑去给他通风报信。若不是他们,黄丛怎能如此精确地堵了她几回?
就因为此,壮儿那个小兔崽子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事儿,还朝他们院子里丢垃圾,他们可还指望着黄丛漏些好处的。眼下连那院子也不保了,他可不能不管他们啊!
可黄丛早已宛如石化。他早前在毓琼那里得了个没脸,今日特意喊了全镇人来亲眼见证他大杀四方,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觉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日后别说海琅镇了,他在通海县、甚至江阳市都抬不起头来,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在一旁静静观察的海统领大步流星走来,接下了这桩赶人的差事,作为感谢渠殊同说服姚勖谦回去的报答。
看看面前神情肃穆的海统领和杀气腾腾的兵士们,渠殊同淡淡说句“也好”,对着全叔微微颔首,便牵了毓琼的手,走向那等待已久的黑色汽车。
折腾许久,天色已接近全黑,海琅镇渐渐远去,道路颠簸,惨白的车灯只能照亮几丈远的地方,却照不亮前方的路。
毓琼倦极了,靠着渠殊同的肩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半路渠殊同悄悄下了车然后又回来都不知道。
一行人连夜赶路,开了一晚上的车,终于在黎明前进入江阳城,驶向渠家老宅。
夜色深沉,黎明将至,正是一天中最黑冷寂静的时候。
汽车刚转入最后一条街巷,渠家老宅气派的门楼已遥遥在望,忽然,周围涌出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似乎等待已久,手持火把一拥而上,将这辆汽车团团围在中间,生生逼停了它。然后,推推搡搡地挤了过来。
有拍打车窗的,有脚踹轮胎的,甚至有干脆伸手去拽车把的,嘴里还高声呼喊着什么,状若疯癫,整台车身都在这般冲击之下剧烈摇晃起来。
毓琼的身子随着汽车的急刹向前倒去,若不是渠殊同眼疾手快,就要生生撞上前排座椅。
她从睡梦中被猛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玻璃上映出的重重人影和车外的骚乱吓得双目圆睁,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又身在何地:“这是怎么了?”
渠殊同将毓琼护在怀里,另手握着车把,肌肉紧绷,牢牢拉着车门。
外面的人尝试一会儿,意识到不能将车里的人拖拽下来,便也放弃了,只大声呼喊着什么。毓琼凝神细听,终于在震天的嘈杂声中,听到了几句清晰一些的呐喊。
“皇帝已经退位,清国已亡!渠太太,你是朝廷敕封的格格,就是鞑族狗种!滚出来!快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