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盘输了。南琼霜面无表情地将指间棋丢进棋盒里。
李玄白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挑眉道,“让你一子?”
南琼霜懒懒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她不在意输赢,“不用。”
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摸清了他的脾气。
棋风凶悍、势如破竹,一子一子压着她下,压得她连气都喘不得。
显然是好胜心极强的性格。却在最后输赢一瞬间,说要让她一子。
那是为了让她吗?
那是为了显摆他自己。
李玄白在矮桌对面,弟子衣盛雪,人却如妖,笑得得意恣肆。
她道,“一盘棋而已,何必?昨日之日不可留,再来。”
几支香后,棋子复又落满全盘,黑白斑驳。
这一回倒是势均力敌。南琼霜摸明了李玄白的路数,终于开始一子一子地反制,面上容他为非作歹,却隐隐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李玄白向来是个狂傲的,竟然笑得势在必得,“哗”一声甩开了折扇摇着,不拿她当一回事。
终于一颗黑子落下。
咔哒。
包围之势大成。
落花三三两两飘进来,折扇僵在腮边,李玄白手搁在鼻子底下,面色由轻松,到困惑,到诧异,再到晦暗不明。
南琼霜坐在他对面,悠闲自在地自斟了一盏茶。
手摸索着瓷盏边缘,她眼皮也不抬,不咸不淡地问,“下开心了?”
李玄白沉默不语,弓着身子几乎趴到了棋盘上,像一只好不容易发现了猎物、却忽然发现老鼠已经从墙缝跑了的猫。
错愕、乖戾、不甘心。
在桌上低低锤了一拳,锤得杯盏轻颤。
南琼霜只是捧杯饮茶。
凡事且看最后。
她向来爱玩阴的。
她笑得乖巧,歪着头,“让你一子?”
李玄白脸色只是更暗沉。
她在心里嗤笑,这个输不起的。
忽然一阵风来,卷起几张李玄白放在桌侧的字帖,吹落在地上。
既然李玄白尚在思索,她弯腰下去捡。
捡好了,也理齐了,她将其余字帖一齐边对边地对正,叠成工整的一叠,拿白玉梅花镇纸压好。
再回头看棋盘时,包围之势却又散了。
一颗做枢纽的黑子无端飞了,于是满盘皆乱。
对面的人笑得小人得志,又捡起那把折扇,悠哉摇着。
南琼霜长吸一口气,拈了颗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三下:
“李玄白。”
李玄白笑开,知道是耍无赖被发现了,于是弯着眼睛摇头,将那一枚黑子补上。
指间白子往棋盒内一丢。
“我输了。”
南琼霜将棋子搁进棋盒内,将盒盖仔细盖好。
一抬眼,却见矮桌对面,李玄白抱着胳膊,懒散倚在床上的刺绣靠枕上,像一只在暗处闪着幽冥双眼、端详着猎物动向的狐狸。
笑着,眼神幽幽。
打量她,不说话。
南琼霜是见惯了男人的,知道她赢了这一局,恐怕他没想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她不简单,他不是早就知道。
她神色如常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低头理理皱了的裙摆。
“天色晚了,顾止快回来了,我回去了。”
“哎。”他叫住她。
南琼霜回头望他。
山风吹进屋内,吹得她长发一阵飘摇。落花与阳光里,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胳膊上敲,笑得像个闲散王爷:
“来我这住吧。”
他伸手,捋了一下风中她飞扬的长发:“那小子性格多闷,又不让你出门,你犯得着日日在他房内陪他?”
“来我这,想去哪,我带你去,多自由。”
自由。
南琼霜垂下眼睛。
拼死拼活接任务,不过是为有朝一日自由。
她道:“不了。”
李玄白愣了一下,随即了然,撑腮一声轻笑。
“你入山,原是为了顾止而来?”
南琼霜的心像一根缓缓拉紧的弦,垂着眼,神色却一丝波动也无,手指绕着长发,卷了两圈。
半晌,抬眼,笑得竟然又恶劣、又讥讽。
甚至,还带了一点……怜悯。
“李玄白。”她揶揄笑着,“一个吻而已,你当真了?”
李玄白一愣。
俄而又明白了她那笑里的意思。
亲他一下,逗他玩的,没别的意思。
他一时竟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拿着骨头在眼前晃了一下、就开始垂涎不已的狗。
简直是奇耻大辱。
“艹!楚皎皎你……”
他把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丢,炮弹一样的棋子,砸得盒子里其余的棋竟然蹦起来两颗。
猛地又抓住了她正在撩发的胳膊。
纤细的一只手臂,仿佛一支梅花枝,他稍用力,就会“咔擦”一声折断。
人却毫不惊惧,一双冷冷清清的、玻璃珠一般的眸子。
玩味地、戏谑地,睨着他。
冷笑一声,“天色晚了,送我回院子吧,玄白师兄。”
*
顾止当日,在平日练功和日常事务之外,又挤出时间,给自己加练了三个时辰的瀑下入定。
又在佛堂内手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
一整日心浮气躁,到了暮色将天空染紫的黄昏,顾止最后一笔落定,将笔搁上笔架,卷起经书,望了望窗外渐晚的天色。
心头火终于算是平息下来。
他其实也仔细想过了。
昨日之事,楚姑娘并无任何过错,是他太龌龊,连他自己都不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竟然对她动那样的心思。
楚姑娘本不该受他那般粗鲁的告别的。
午休时,他眼见着她独自在院内花树下睡去,竟然心悸了,害怕见她,没敢上前。
满院的人竟然无人知道去替他提醒一下。
也不知身子那么弱的人,着凉了没有。
他垂着眼帘,橙色余晖被窗棂斜斜割成几块,他将经书缓缓卷成筒,想,要去给楚姑娘赔个不是。
龌龊的是他,他羞耻、痛厌、惊悔、迷惘、自惭形秽。
但这一切都跟楚姑娘没有关系。
他不喜欢他那些荒唐的梦,他可以抄经、礼佛、入定、练功,但他这些烂棉花般的心绪,并不应该由那个女子承受。
是他妄想她。
他出神地想起,她那时撑腮,灯笼光朦胧,她弯着眼睛笑:
“公子不寂寞吗?”
她……那么好。
他答应过,再不会抛下她。
他面无表情地把经书理好,放到书架上,缓缓合拢了佛堂木门。
却见到候在佛堂外的阿良。
阿良略一躬身:“少掌门,玄白师弟今日已是第四次请见楚姑娘了。”
顾止连眼也没抬一下,“不准。请他回。”
那日,李玄白的眼神他瞧得那般清楚。
他纵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玄白?
顾止垂着眼眸,将肩上落花拈去了。
他既不许自己对楚姑娘有那般想法,自然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有。
回到院内,她午时休憩的石桌上唯余几片落花,四处寻了一圈,却没见她人影。
在她门上叩了几下,也不见有人来应。
他正疑惑,阿松过来,头畏惧且心虚地低着,一贯得体笃定的人,竟然吞吞吐吐:
“少掌门,今日……玄白师兄径直来了院内,将楚姑娘带走了。”
“带走了?”他愣了一瞬,竟然笑了一声,“来了我这里,问也不问我,将我的人带走了?”
“玄白师兄说……”阿松头垂得更低,“问过了。没得您允准,干脆直接将人抢走了。”
“带去哪了?”他发觉自己竟然抑制不住地冷笑起来。
“奴才不知……”
他笑了一下,“好个李玄白。”
竟然抢到他头上来了。
少掌门究竟是他顾止,还是你李玄白?
转身,回屋里拿了搁在桌上的佩剑,拔剑一看,剑光倒映着寒凉笑意,雪光一闪,猝然又将剑怼入鞘。
拿上剑,径直出门去。
袍袖翻飞。
阿松目送着他背影,立在廊下,目光深深。
这天山上,难得平静百年。
如今,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