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生得一张苦脸,簪的花也是素白的绢花,便是扯起嘴角笑意也不明显。
“这是黄二嫂,别看她面苦,实际为人很好,还专门置了院子安置卖身为奴的女子,在这城头,不管签长工还是买奴,找她一准儿没错!”
得了夸黄二嫂也只是扯了扯嘴角,没与牛二多道,开口直入正题,问瑛娘需用长工亦或买奴。
长工自是需用。
但瑛娘未及开口,却是想到此去府城三人皆为女子,若真带一男性长工随行,恐怕也会遭人攻讦。
此世女子多受限制,她可以不听不闻,老汪家那些人听了怕是不会不管,届时被动者必定会是云氏,如此,便与她此前打算相悖。
瑛娘默叹,收起想法,转而问道:“黄二嫂手下女奴可是自卖己身?”
“多是如此。”
“如此还请黄二嫂与我推荐一位厉害、能干的女奴,平日里约摸就是些洗衣、洒扫的活计,必要时需与我帮手,都是些不费劲儿的小活,但涉及能传世的方子,需此奴话少嘴紧才好。”
黄二嫂想了一圈,确是想来两个较为符合要求的女奴,“娘子随我去看看人再说?”
“成。”
见此事多半成了,牛二也不好再跟,乐呵呵与瑛娘道别。
黄二嫂自然不多留他,只道来日请他吃酒,便一路引着瑛娘去院子看人。
黄二娘安置女奴的院子就在东市一隅,前头是铺子,后头是三间屋的院子,一间能住六人。
平日里这些女奴也不闲着,日日晨起便做些面饼子在前头摆着卖,虽不至于盈利多少,却也叫黄二嫂不至于白养着十来张嘴。
不过这些女奴皆知自己为何在此,此时见黄二嫂领了衣着举止皆不似贫苦女子的瑛娘来,便知她是她们其中一人未来的主家了。
进了院子,黄二嫂便叫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奴。
年纪大者约摸四十来岁,或是饱经风霜,目光、神态皆有些发沉,但面对瑛娘很是尊敬,做了个半福礼便安静站定好叫她打量。
年纪小的那个则相对活泼些,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见瑛娘比她还小便忍不住神游天外,得黄二嫂提醒才与瑛娘敬礼。
二者目光还算清正,衣着虽旧却也干净整洁,想来不是那等偷奸耍滑之辈。
瑛娘心觉满意,思索之后便与黄二嫂确定,道:“可能告知卖身因由?”
“自然。”
此二者,年纪大者名唤谢梅,膝下无子无女,因丈夫暴打至一耳失聪,后遭夫家休弃,娘家爹娘舅兄也尽数离世,算得亲缘断尽,如此半生颠沛,前些年一路乞讨至丰县,实在活不下去才卖身为奴。
年纪小者贱名阿草,本是北地一名孤女,因长大后还算略有姿色被拐至骏阳府,半路出逃才为黄二嫂所救,又得银钱治伤,为报其恩才自卖自身。这般背景原也不该介绍与瑛娘,但黄二嫂养了阿草几年,又雇人查验过其话真假,这才想借此机会为她寻得一位好相与的主家。
黄二嫂据实相告,瑛娘听过也觉这两人应能得用。
但农籍限制确是不好解决,瑛娘不好断言买与不买,只叫黄二嫂借一步说话。
黄二嫂依言带了瑛娘进屋相谈,待得热茶上桌,瑛娘才与黄二嫂道出实情。
黄二嫂没料到还有这等问题亟待解决,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是想不出时下能钻的漏子。
“娘子家中却是没有商籍亲朋么?”
有是有,但都不堪用。
瑛娘无言摇头,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能用之人。
老徐家的表亲也不指望,云家那头与云氏也不多往来,唯独云客因瑾娘的关系与她们还算亲近,可小两口前些时候刚置办了田产,又与云氏报了喜讯,如今过着也算充实,收粮事宜且罢,却是不好突然叫他放弃田产转入商籍。
“黄二嫂也无法么?”
“确是没别的办法,新任县令……”黄二嫂骤然止住话头,干巴巴转开了话题,“如若不然娘子先请看看长工?我手下长工亦有女子,只是涉及方子私密,还得你自个儿多注意。”
瑛娘最是不希望在自己的地界儿还得防着人偷窥,沉默半晌,却是兀地想起谢梅那双眼睛。
“黄二嫂,依你之见谢梅可还得信?”
思绪被牵引,黄二嫂却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谢梅也算得信,但她这人说白了就是生无可恋,无所谓日子过成啥样。”
人无羁绊便是如此。
“倘若我与你谢梅的赎银,再把阿草一并买下叫谢梅带走,两人自此以母女相称,谢梅可会愿意?”
“……”
黄二嫂瞠目结舌,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人无羁绊便如无根浮萍,可若与她一份羁绊,以谢梅平日展现的性子,怕是会自此将阿草视如性命,而与她羁绊之人,势必也将得她衔草还恩。
黄二嫂深吸了一口气,苦闷的面容此刻尽显温柔,“若你能将她二人一同带走,赎银我可少收三成。谢梅与阿草的卖身契都是在我手里,写下放奴契去户所加印即可,你若实在放不下心,自可查验过她二人品性再将放奴契与卖身契归于她们。”
瑛娘却摇了摇头,“只赎谢梅,阿草年纪太小,性子未定,我不信她。”
“……谢梅放归农籍再转商籍,此后阿草的奴籍转至她的名下?”
“是如此。”
平心而论,如此该是恰到好处。
虽心疼阿草,黄二嫂却也不至于忘记她与阿草的身份之别。
个人命运自有定数,眼下主顾已然打定注意,她自是不必为之伤怀。
“成。”
放归谢梅确是容易,只待放奴契加印,自当恢复从前的农籍,只是她之户籍早已随卖身契一同迁入丰县,放归之后需得择定一地录入文书才算落户。
瑛娘不欲叫她与老汪家有所牵扯,索性拿了商铺地契助她转为商籍,又借黄二娘的牙人文书与她签下长工契书,才带她与阿草去客栈订了一间长租屋。
长租屋家居简单,日租需得五十文钱,算来月银不过一两余,此间租户虽不受供一日三餐,但胜在热水可以随时取用,灶间也能付钱借用,正适合暂无去处的人租住,瑛娘一气便为谢梅与阿草定了三月。
待谢梅户籍之事落定,黄二嫂才拿了阿草的卖身契过于谢梅名下。
两人身份转变,一时却有些仓皇。
毕竟相处了许久,黄二嫂也想叫两人来日好生过活,一番推心置腹,又作主两人正式认亲,如此才叫谢梅眼中多了两分人气。
阿草倒是适应得快,一声“娘”叫出口,此后便再未叫错。
黄二嫂一颗心又酸又涩,默默注视阿草许久,才转向谢梅,叮嘱道:“以后好生给汪娘子帮手,她必然不会亏待你们。”
为办结此事,瑛娘接连奔波三日才算完,谢梅与阿草尽数看在眼中,闻言自是埋头认同。
黄二嫂这才安心,只简言与瑛娘道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人走远,阿草才没忍着擦了擦泪,待泪擦净,却是黏着谢梅不肯再撒手。
谢梅轻柔抚摸阿草发顶,神情亦是无比柔和,再看瑛娘更如莲般笃信,“东家需用我做些什么?”
“不急。”来年要去府城,却不好叫谢梅与阿草继续穿现有的旧衣,便点了四两碎银与谢梅安置,“这些碎银便作你母女二人此后三月的嚼用,每日三十文该够?”
客栈供水,一日仅吃食花用三十文自然尽够,谢梅算得来账,默默一盘算便知其中大有盈余,当即拨出三两来就要还与瑛娘。
瑛娘却是避而不收,“盈余的钱且拿去买几匹棉绢置办新衣,来年要去府城,再穿旧衣可不好行事。再者,你们身量太瘦,届时无法震慑泼皮又该如何?且按一日三十文来吃用,不拘鸡蛋、好肉,养好了才能多与我帮手。”
“……多谢东家体谅。”
“多谢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