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不是没有见过热情的人,但一想到此人不出三日就会死在自己手上,影一还是觉得古怪。
彼时,徐怀尚习惯性忽视掉影一的彷徨,自顾自说下去。
“说到季恒书坊还有月祭书会,这两件事还都和我脱不了干系......”
徐怀尚说罢,气势豪迈地别过头顺带在木桌上敲了两下,空气安静了片刻,见对面的影一无动于衷,徐怀尚只得佯装无事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声情并茂地继续讲下去。
“我们兄弟三个里头,属我成家最早,十七岁通过乡试后,我在泸州谋了个不大的官职,想着勤俭持家平淡度日,倒是他们两个,年轻气盛了无牵挂的,总想出去闯闯。
“十多年前,他俩听说梦州开了家名为‘季恒’的书坊,从市井闲书到名作经典藏书千卷有余,更有各路文人隔三差五签书路演,这下,那两个书痴乐开了花,收整了行李便要上路......
“无奈那时我官路不顺,月俸难填家用不说,每日公事更是乏味至极,临行前我没什么好送的,便亲笔写下一纸表荐,想着兴许能帮他们在梦州混个落脚的地方......可没想到,正是这封表荐,让他俩和季恒书坊结了缘。”
那时,徐怀尚凝视着窗外飘摇的树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微微眯起的双眼中,竟泛起了点点泪光。
“后来李墨来信说,季恒的掌书看过那封表荐,立马将他们二人带去酒楼,喝到日落西山,三人借着酒劲吟诗作赋,感慨相见恨晚,差点就要拜做兄弟,于是,他们两个也顺理成章在季恒书坊任了职,投身于最热忱的生计。
“至于举办月祭书会的主意,也是我后来与他们提的,我说梦州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放眼整个望南国,若想办一场盛大的通宵书宴,除了梦州,便没有更好的选择,再加上季恒书坊声名远扬、贵客不绝......
“不过影枫老弟,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与他二人相识的呢?”
影一一愣,没料到这顿饭还有他能插上话的地方。
“先前你身上有纸文牒,我记得上面有‘季恒书坊’四个字,便想随口问问。”
“啊......”
徐怀尚脸上的笑容僵住,目光沉了一阵子,片刻后还是挤出笑容、伸长胳膊拍了拍影一的肩膀。
“这事我都记不得了,想不到影枫老弟不仅身手不凡,眼力也是一流啊!”
“他们二人既然手不释卷,想必字也写得不赖吧?”
这回,影一毫不避讳地直奔主题,毕竟闲话已说了半柱香,他也懒得再周旋。
“怎么?难不成影枫老弟喜欢研究书法?”
——“只是问问。”
“啊,李墨和我都用楷书,是同一个先生教的,原本郭盛也只会楷书,但那小子到梦州后自学了一手行书,他们书坊价单公告一类的文书工作啊,都是经由他手,我看过,写得还不赖!”
影一微微点头。
果然,只要他肯问,徐怀尚就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先上去了。”
影一说罢便要起身,对面的徐怀尚却跟着他一齐“蹭”地站起来,一脸热情地朝楼梯口挥起胳膊。
“呦,臻儿姑娘,来这里坐!”
-
曲臻楼梯下到一半,便听到有人高声唤她。
抬起头,望见徐怀尚那张亲切的脸,曲臻顿首一笑,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你们在这儿喝早茶呢?”临近了,她笑着问。
“是,不过那小子要溜了。”徐怀尚说罢伸手从内怀掏出一把铜钱递到影一身前。
影一一时狐疑,但曲臻堵了他的路,叫他进退两难。
“今天的保护费,收着啊,答应好的不会少你。”
徐怀尚说着把钱直往影一怀里塞,后者抬眼看了看曲臻,只得收下。
关于收钱护送徐怀尚到梦州这件事,影一本不想声张,毕竟徐怀尚不出几日便会化作尸体,若是叫外人得知他生前与自己做过交易,免不了要引起怀疑,无奈这厮真就是毫不见外,好事坏事都喜欢大张旗鼓地往外说。
彼时,曲臻见气氛诡异,识趣地闪向一旁,影一便将钱揣好,越过她健步如飞。
见曲臻一脸惶惑,徐怀尚一边解释,一边抬手请她坐下。
“啊,影枫那小子有点拳脚,我雇他护送我去梦州。”
曲臻点头。
昨晚她与影枫对峙时曾提及影笙会,他那时并没有否认,想来陆湘儿说的应该没错。
眼下,这位徐大哥显然还不知道影枫的真实身份,这也难怪,毕竟没有哪个赏金杀手在外会大肆宣扬。
思来想去,曲臻决定暂且按住不表,只是,她没料到面前的男人与她竟是同路。
“徐大哥也是去梦州?”
徐怀尚停下为曲臻斟茶的动作,面露惊喜。
“怎么,臻儿姑娘也去梦州?”
“嗯。”曲臻扶住茶杯,颔首致谢,而后抬眼望向窗外。
“这天已经放晴,该是可以动身了吧?”
“难说。”徐怀尚答,“我听掌柜说前面有个泥坑,昨日雨下得大,没点儿功夫怕是淌不过去,我和影枫准备待会过去瞧瞧。”
徐怀尚顿了顿,“看来臻儿姑娘身子好些了,说话响亮,气色也好多了。”
“承蒙徐大哥照顾。”曲臻笑笑,抬手招呼小二,准备添些点心。
“哦对了,既然都是去梦州,臻儿姑娘要不要与我们同行呢?我听说鹿岭崇山险峻,山下的林子里还常有异兽出没,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赶路怕是不妥。”
“嗯......”眼看小二拎着麻布跑过来,曲臻左右为难。
前些日子她过得昏天黑地,身家性命什么的早已置之度外,此去梦州也只带了些盘缠,毫无准备地就匆匆上路了,但这两天,一场大雨让她缓回神来,理智又重新占了上风,倘若真的时运不济,叫她碰上陆湘儿口中的山匪或是猛兽,她便也无需惦记着在丧礼上见爹爹最后一面了......
只是,面前这个慈眉善目、风度翩翩的男人,还有那个喜欢把杀死的人雕成泥人带在身上的杀手,真的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胡思乱想的功夫,曲臻点完菜,抬眼再次撞上了对面男人的视线。
“臻儿姑娘有所犹疑也是难免,我徐某一向行事磊落,不会强人所难,不如这样吧,今日你与我和影枫去前面一同探探那泥坑,提前了解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被徐怀尚柔和的目光笼罩着,是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受。
“也好。”
曲臻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