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里客栈三楼,一团灰影缩在客房角落,守着盏油灯,正用小刀聚精会神雕着手里头的泥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影一三两下将泥人和刻刀收进包袱再将包袱藏进柜子,单手翻过横在前头的木桌,横跨到门前将推开到一半的房门一把关上。
“你又忘了敲门。”影一冷冷道。
“害,有坏事儿才敲门,好事儿用不着敲门!”
徐怀尚洪亮的嗓音从门后传来。
“你要是学不会敲门,就别和我睡一间房。”
“不和你睡一间?那我睡哪儿?房费都是我出的。”
“不关我的事。”
门外安静了片刻,“笃笃”的敲门声随后响起,影一在心中默数三下,这才打开了门。
“什么事?”当影一的脸出现在门口,徐怀尚方才的好心情已经坏了大半。
“叫你下楼吃饭。”他答得有气无力。
影一思忖片刻,又转头看向衣柜,确认无误后,他合上门,跟着徐怀尚走下了楼。
夜幕降临,烟雨蒙蒙,整座鹿岭笼罩于一片暗青的墨色之中。
某一刻,曲臻看到那个灰衣男人跟在徐大哥身后,脚步轻盈地一路涉阶而下。
他眉眼低垂,鬓间垂落的青丝不时被风拂动,周身围绕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忽明忽暗。
第一眼是翩然如风,第二眼是生人勿近,但看久了,曲臻却是愈发捉摸不透。
后来,那人走近了,望见他左手手腕上的厚重布条时,曲臻意识到他就是先前把自己“抱”上客房的人,心上又是一阵局促,然而,待影枫行至桌前,却只是二话不说地坐下、为自己斟上茶水,而后旁若无人地望向了窗外。
徐怀尚叫菜的工夫,曲臻偷偷观察影枫的神色。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后者抬眼打量了她片刻,而后又转眼看向别处,面色平静如水。
那时,她意识到男人不是在避讳什么,而只是全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
既然如此,曲臻也决定绝口不提。
只是,她原以为多一张嘴会叫这场饭局热闹些,但整顿饭下来,影枫不是盯着茶杯发呆,就是望着窗外出神,于是,曲臻也就被迫成了徐怀尚的陪聊。
“你刚叫我徐大哥,看来已经听湘儿说了我的事。”
彼时,徐怀尚将桌上的菜挪了挪,把两盘荤的都移到曲臻面前,笑问曲臻怎么称呼。
“叫我臻儿就好。”
“好,我给臻儿姑娘盛碗鸡汤,你刚受寒,得好好补补。”
徐怀尚正盛着汤,陆湘儿又端上两壶酒,徐怀尚看过去,面露疑色。
“这是我点的。”曲臻解释道,“先前承蒙二位关照,如今又来蹭饭吃,小女实在过意不去,就随意点了些酒......”
徐怀尚听罢大笑两声,“臻儿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照常理,此刻曲臻应该回上一句“徐大哥何以见得”,但她实在不想继续这段对话,只是微扬嘴角,闷头鼓捣面前的鸡汤。
“好酒,老弟你也来点!”
徐怀尚说着给影一斟上酒,半晌后,影一却无视掉面前的酒杯,径直拿起了一旁的茶杯......
曲臻见状,直替徐怀尚觉得尴尬,只得没话找话。
“徐大哥书说得真不错。”
“过奖过奖,就是平素的一点小爱好,刚你也在?今天说的那段是廉康的《冀唐夜话》,讲的是......”
“我知道。”曲臻轻声打断他,“书里大部分故事都改编自前朝的《赤目使者传》,唯有《梦寰》一章算是原创,徐大哥改得也精妙,锦上添花。”
徐怀尚看着曲臻,面露诧异。
“臻儿姑娘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连此等杂文的出处都了如指掌。”
“徐大哥言过了。”
说起《赤目使者传》,曲臻倒来了兴致。
“《冀唐夜话》固然流传甚广,但论及想象和格局,却不及《赤目》。”
“原作确实笔法绮丽,但故事发展不着边际,不适合作为市井读物。”
“所谓‘市井读物’的标准,徐大哥是如何界定的呢?”曲臻反问。
徐怀尚支吾片刻,没料到这种问题会从一介女子口中提出。
“所谓市井读物,自当贴合民情,老少皆宜,从这点上看,廉康的改编就很适宜......”
“《赤目》确实文风俊逸、天马行空,但每则短篇都结合了时代背景,最后也都以家国感慨作结,但廉康的改编却忽略了这些,《冀唐夜话》仅以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切入,就连梦寰毒杀这样的悬案,都只沦为富家公子逃婚的背景,这样改实属是为了博人眼球,难有余味。"
“话不能这么讲,再好的文章,无人品读,便也难以流芳。”
徐怀尚说到兴头上,起身为曲臻斟酒,后者也未推却,当即举起酒杯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似是敬重,又像是挑衅。
“徐大哥所言不正是说书人的职责吗?”
曲臻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徐怀尚。
“恕我直言,以徐大哥的才情,若能将《赤目使者传》这样埋没于江湖的趣文略加润色后传于世人,那才是更了不起的功德。”
曲臻咄咄逼人,一番话噎得徐怀尚语塞,后者正寻思该如何辩驳的工夫,楼上却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叫。
顷刻间,前堂的掌柜、小二、食客齐齐朝楼梯口望去,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那里,曲臻认出那是方才听书时抱小孩的女人。
只见女人单手抓着栏杆,身后还牵了个六岁上下、抹着眼泪的女孩儿,女人面目惊恐,声音颤抖地叫着:
——“有……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