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折还没进门,管家就已经在门前等着她。
姜府的管家年纪也不大,老管家是他父亲,顺着血脉的因果,姜家念他的父亲在这里待了一辈子,如今的管家就成了他。不到三十的一位青年,名叫洪其宗,却已经佝偻着背了。
管家迎上来,语气急:“六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着急了,就怕您出什么事。”
姜折回他:“在镇子上能出什么事。”
她往里走,管家就跟着,“可不能这么说,现在到处都是洋人,日本人。洋人的样子好认,日本人可不好认,老爷担心您也是对的呀。”
她有点生气,低声驳:“矮个子厚嘴巴的是日本人。”
姜父书房间的门打开着,里面炭盆烧的很旺。姜折在窗下站了一会子。果不其然,又看到父亲点了烟杆子。父亲娶了三房,她有五个哥姐。除了大哥,都是留洋回来的。这一事上,姜折佩服她父亲。
抽吧。习惯难改,不是鸦片就行。
“老爷,六小姐回了。”
姜父立马就放下了手里的烟杆子,眼神迫切朝外面看。看到姜折,眉头松了,“进来。”
姜折走进去,管家就将门关上了。
“坐吧。还赌气呢。”姜父指了指椅子。
姜折撇过脸,“不是说不抽了吗?”
“要不是说你胆子大呢,真敢管起你亲爹了。”烟杆子没藏住,姜父开始打哈哈,“往后啊往后就不抽了。”
姜折坐下来,也不管前面聊得什么话题,直接单刀直入。手一摆在桌案上,掀开香炉的盖子,“老爷子,你不用劝我。美利坚我不会再去了,想让我和三姐一起去美利坚,都是你的想法。三姐怎样想我管不着,她是姐姐。”
放下盖子,就是一声响。
姜父看了她一会儿,拿起烟杆子,抽了一口。
他只有两个女儿,老三已经嫁人了,生了个儿子。举家都去了美利坚,前几日才走,他还出了不少力。就姜折这个小女儿,从美利坚留学回来,婚都还没结,现在就不听话了。
姜折听到父亲叹气,他说,“清廷败亡了,你想着这样的民国能有多久啊。那边总归太平些吧。”
“没多少太平的。”
姜父身边的烟雾像是把他围了起来,“你大哥当年......也是不愿意走。在京里当着好好的官,搞洋务的那群人怎么就给他洗了脑子呢!”
他说完又后悔,拍了下桌子,继续抽烟,“也给我洗了脑子。北洋水师刚组的时候,是我允许他去的。战败的时候啊......你那个时候才两岁。”
两岁太小了,都说大哥是第一个抱她的人。稀罕这个六妹妹稀罕的不得了,都舍不得松手。可惜连大哥的样子,姜折都没印象。
她只能劝眼前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开一些,每次都是这么劝。
“爹。”
姜父摆手,“嗐,你别劝我,每回都是那些话,没什么用。”、
姜折:“哦。”
“你这个女儿啊,都太纵着你。你瞧瞧,你不愿意去,跟你爹吵架,话没说完就敢走。这个家还有谁敢!你二哥都不敢。”姜父一边说,一边用烟杆子戳桌面,哒哒哒的响。姜折觉着他不是在戳桌子,是在戳自个儿的心口。
老人的疼,不喜欢说的很明白。
“还有你那个报社!什么东西都敢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发!”姜父脖子上的血管都突了起来。日本人那么近,前几天还托人找过来,要找他吃饭。
饭有什么好吃的。喝了一辈子茶,忽然就要去喝劳什子咖啡,跟被打出门的狗一样!
姜折给香炉里换了香,点上,“您安神,动什么气呢。大哥可没做错,你不许说他的不是。”
大哥姜麟战死在威海湾里,立的是衣冠冢。每年大伙得给祠堂里磕头,给祖宗们进香,大哥的牌位就摆在里面。每年姜折都会盯着他的牌位多看一会儿,偷偷也给大哥多磕一个头。
姜父说:“爹没说他做错事。”
姜折赶着说:“我也没做错。您交给五哥管的布厂,给四哥的新式学堂,都花了那么多钱,您是为了赚钱吗?您可不是。您是想救国!旁人瞧不瞧得出来有什么要紧的。四哥五哥能瞧出来,我也能瞧出来。清廷败了那是该的,有那几位先生他们,民国总不一样了。不许你说什么丧气话,”
姜父眉头拧的像把锁头,深吸一口气,叹出来,“姜折,没那么简单的......”
“路是一条一条试出来的!反正我不会走,您也别劝了。”姜折走过去,一把夺过老爷子的烟杆子,敲了两下,里面的灰全部倒了出来,黑乎乎的一片,“这种东西吸进去,人死得快。”
姜父伸手就要拍她的头,嘴里念叨着“逆女”。
姜折忽而正色道:“爹啊,女儿是忤逆你了。但女儿想,美利坚的女人那么好看,中国的女人也得好看啊。”
她们的好看不是肤色,不是衣服。衣服首饰那些个东西我们也有的。她们那双脚。脚上穿得是靴子,是皮鞋,不是三寸金莲。不止是脚,还有很多很多呢......
但把鞋子脱掉这件事,得我们自己来。鞋子啊,得自己脱。不能是在逃跑的时候,才把鞋跑掉不是?
也不只是女人啊,得是千万万的国民。
……
私设:文中的苏州镇不是苏州。设定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地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