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一个小太监蔫了吧唧地蹲坐在地上。
趁着陈必房进去通传的间隙,逢潭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留滞。只见那小太监面色潮红,气闷的大口喘息着,脖间的衣料已然被汗水浸湿大片。
此刻,小太监只感耳间一阵嗡鸣,浑然不觉外界声响。他无力地垂丧着头,意识朦胧中,余光出现一道模糊的身影,他怯了胆,咽了咽寥寥无几的口水,一颗心全然提到了嗓子眼:“姑娘……”
话落静默几息,小太监觉得自己要遭殃了。
在这宫里,讨喜的差事,大家全都跻身抢着干;然像那些脏累的烦活,只会被人一推再推,最后全都落在像他这样初出茅庐的低层小太监身上。
他欲站起身来解释:“不是……我、奴才没有要偷懒……”
意料中的责骂并没有如期而至,只听影莲“喏”了一声,随意地将手里的百宝花鸟八方提盒伸到他目下。
小太监没想太多,连忙强撑着身体,从她手中接过。
影莲瞧着他,啧啧摇头:“你这家伙呀,还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碰见了我家贵人。”她呶了呶嘴,道:“这里头的梅子汤可是一直都用冰镇着呢,一口下去,冰冰凉凉,最是爽利解暑。等下趁陈公公不注意的时候,你赶紧喝了昂。”
小太监听完身形一僵,稍作愣了愣后,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给自己的,连连直摇头,想将手里的东西还回去。他战战兢兢地说:“不不不,奴才承受不起……”
影莲“咦”了一声,然后道:“平时倒也没见你们御前的人,能有这般客气?”她豪气摆手,转身回去:“我家贵人心善,允你喝的。”
小太监当即眼眶一热,受宠若惊的讪讪点头谢应道:“...多,多谢贵人!”
说罢,他拖着虚浮的步子,跟揣宝贝似的怀抱着那百宝花鸟八方提盒,找了个角落蹲坐下。温凉的梅汁在口腔展开,酸甜可口,沁人心脾。整碗下肚,那会儿子涨红的脸,也逐渐一点一点的降下。
意识恢复清明,他的心里生了好奇,方才进去的……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娘娘呢?
*
不出意外的,当晚帝王点了逢潭侍寝。
“贵……”懿元殿外廊下的台阶上,两个婢子并肩坐着。才将脱口的话还未成调,旖月蓦然敛口,谨慎地瞧一眼周围,“影莲姐姐,夜深了,你不用陪我的。今日你也累了一天了,要不还是先回罢。”
逢潭两手闲逸地往身后一撑:“回去也是闷得慌,留下来还能跟你坐会儿,一起说说话。”
旖月盯着她看了许久,继而转头也漾了笑意:“...能跟着贵人真好。”
“...好?好什么?”逢潭冲她笑笑,“才将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就把这些年吃的苦全忘了?”
那年,娴苌宫合宫上下就四个人。
影莲、旖月、来乐还有……半死不活的她。
严冬腊月,极寒难耐。
原就不多的炭火,一应全都集在逢潭的寝殿。
白日里倒还好,偶尔碰上好天气,影莲他们还能到院里寻个日光暖和身体。
一旦到了晚上,太阳西落,漫漫长夜,那才叫一个难捱。
逢潭鲜少的意识清醒,不忍见他们受此寒苦,是以每逢冬夜,影莲他们三人全然是跟她挤睡在同一个屋子里。
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连身上的衣裳都不敢脱,几个人蒙着被,瑟缩在一起,熬过一夜又一夜。
帝王总是抱怨,为何逢潭的身子总是不见好。
可她的身子底究竟有多差,只有自己和他们三个知道。
常年的匮乏,又哪是这小小半年就能养过来的?
旖月垂眼,看神情仿佛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日子虽然难过,可心里头却是暖的。”
活在皇权下,主子不把奴才当人看,奴才之间亦是高位鄙低位。宫女太监们,没有资历,就只能任由上面的人欺辱打压,无力反抗;整日诚惶诚恐地在贵人们的喜怒哀乐下苟生,看尽眼色行事,没人会在意他们是死是活。
而逢潭不一样。
她是例外。
她待他们好。
是以哪怕日子再难,他们也仍然愿意跟随她。
“……”
也是。
人与人之间交往,所图得不就是这点儿真心?逢潭没有说话,怅然地抬起头看天。她忽然问:“那你会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