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衡之心悦诚服了,苏檀确实厉害,就算不跟他说会到什么地方玩乐,他也能找过来。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愧疚,失信于人,实在不好意思,挠着头说:“苏兄等了多久了?”
苏檀和气地说:“你睡了挺久了。我来看你时,你还未醒,我就先去见了其他人,最后再来找你,推你也醒不来,只好在这等着了。”
徐衡之更不好意思了,梦里仿佛经历过一场地震,原来是苏兄在摇他呢。
一低头,看到自己身穿的衣服似乎换了一件新的,呕吐喝酒的痕迹没有了,莫不是也是苏兄帮忙换的吧?他陡然窃喜起来,苏檀却合上书揽入袖中,提起桌上的灯笼,要走。
“苏兄要走?”徐衡之愣住。
苏檀回头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我只是来赴约的,人已见到,还有什么事吗?”
徐衡之声音弱下去:“没……没有了……”
之后,徐衡之再未见到过苏檀。只听说杭州府多了一位神相,占课极为灵验,短时期内被诸家富贵子弟夸赞灵验,迅速声名鹊起。不过这位神算子脾性古怪,极少露面,只依赖熟人引荐,观相测命一次以百金计,即便如此,渴盼知晓福运未来的富商依旧争相重利相邀。
徐衡之猜测那位神相就是苏檀,只是他嘴上说着结交朋友不论身份地位卑贱,实际还是攀附富贵,表里不一,呸!
不过这怨愤并未在心里驻存太久,意志很快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磋磨中消沉下去了,不知归处。
不知不觉又是草长莺飞的新一年,他背着手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看看街头巷尾的玉兰烟柳,买了街边的杏花糕,边走边吃。
走到街上时迎面撞上了一支吹吹打打的接亲队伍,抬着极奢侈的千工大轿,靡丽辉煌,身着红衣的轿夫伙计、扛着大红箱箧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他往街边靠了靠,心想不知是哪位富贵人家嫁女儿,这阵仗,真是十里红妆啊。
他站在檐下等着接亲队伍过去,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楼上窗后也有不少探头看的。徐衡之陡然发现对面窗前有一张熟悉的脸,生得可好看,还有点熟悉,一想,不就是苏檀吗!
没想到一年未见,误打误撞还能在这遇上。他忽然有些激动,翘首以盼望着接亲队伍尾巴,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完。
好不容易等接亲队伍全走过去了,他箭步冲到街对面,径直上楼,寻觅对应的地方,果然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苏檀,与他同桌的是个黑衣少年,从他走进来的一刻起,黑衣少年警觉地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中有杀气,看得他心里发毛。
“衡之。”苏檀先开口叫他,笑道:“好久不见。”
徐衡之完全忘记了之前对苏檀的怨恚心情,看到那张脸就高兴得不得了,走过去坐下:“苏兄这一年都去哪了?”
“游山玩水,顺便挣点钱。”苏檀看看他,“我给你的方子,你应该没长喝吧?比去年的状态还不行了。”
徐衡之更不好意思了,苏檀给的调理方子喝了没多久就没喝了,方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苏檀没生气,问了些他日常情况,要他伸出手把脉。
把脉的时候,徐衡之看看他桌对面的人,绷着脸,人很凶,对他也是爱答不理的态度,“这是你朋友?”
“对。我要离开杭州府了。”
“啊?”徐衡之猝不及防,“为什么要走?”
“钱赚够了呀。”苏檀的理由理所当然到无法反驳,
徐衡之有些怅然:“离开杭州府你会去哪?”
“跟他走。”
“啊?!”徐衡之眼睛瞪圆了,苏檀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跟着他走啊?”语气都愤愤不平了,摆着一个臭脸色,又凶,到底看上他哪点了啊?
黑衣少年看样子完全不想理他,嫌弃地撇过脸。苏檀笑道;“别想岔了,他是阳明先生的学生,我跟他是要去泰州学派开办的明洞书院学习的。”
“噢……”阳明先生王守仁之大名,徐衡之也是听说过的,父亲还和王门弟子有过接触,对谈许久,感触颇深。
只是他一个读书不行的草包,对心学、心行合一也仅限于知道这个概念而已。
他左看右看,有点不甘心的说:“我看你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练家子。”
苏檀还未说话,少年冷着脸回他:“谁说练家子就不能读书了?”
徐衡之被他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尴尬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原来是文武双全,厉害,厉害,徐某佩服。”
苏檀找酒家借了纸笔,写下新方子:“一日一次,先饮一周试试。别再像以前那般喝酒了,酒色财气,最能损人元气的。”
徐衡之喏喏称是,看着他写方子。之前没觉得,现在忽然发现苏檀的字迹真好看,手也好看。
苏檀写完药方递给他:“收好吧,药只对一时之症,将后,你身体就要自己注意调理了。”
徐衡之收起药方,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苏兄以后还会来杭州府吗?”
“也许会吧,我不知道。”
“那我们以后还能见吗?”
黑衣少年啧了声,很想给这个多嘴的纨绔少爷腰眼子来一刀。
苏檀脸上笑容不变:“有缘的话,相隔千里又何妨?”
苏檀离开杭州府,神相的名声和传说也慢慢湮没在了熙熙攘攘的红尘世间里,渺茫无踪。
徐衡之被父母说定了一桩亲事,在大红的喜房里掀起新娘的盖头,蓦然想起苏檀的判词,说他的新娘会是一位敦厚的人,脸颊有点肥,嘴馋,耳下有一粒小痣。
他去看新娘耳下,果然有一粒小痣。
新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嗜好甜食,平常也喜欢做各种糕点零嘴,把徐衡之口味也带甜了。
他接手了家门一桩小生意,需要经常出远门跑远趟。忙忙碌碌,汲汲营营,有时候要腼着脸去做了官的兄弟家恳求帮忙,行商路上更是有各种意外,与人推杯换盏,生活万般磋磨,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把银钱积攒起来,不知不觉肚子肥了,脸垮下去了,黑发中有了白丝。
带着满船的货物行在洞庭湖上。清夜里,映入眼帘的唯浩浩湖光与一轮明月,凉风揉起粼粼波光。有句话说得好,叫什么来着……叫……
徐衡之搜刮着肚里不多的墨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是叫“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寂静的夜里传来夜枭鬼魅尖锐的叫声,从高远处俯冲而下,有一刹那似乎离船极近。徐衡之听辨着夜枭的叫声,目光追索到波澜的月光中有一艘孤零零的乌蓬舟划过。乌蓬内钻出一个人,身穿白衣,在细碎的银光里不甚显眼,硕大的属于鸟类的黑影落在他胳膊上。
他忽然忆起一个人,苏檀,穿白衣的时候真好看,仙人一般。
会不会是他?
徐衡之不知道,他匆忙回到船室,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根竹笛。在尚未成婚前,他无聊时买了根竹笛,向擅吹竹笛的朋友讨教了些技法,还认真练过几首曲子,不过这好学的兴致维持了没几天便消褪殆尽,买的笛子也不知丢到哪个角落了。
前些日子看到有人在卖新鲜制的竹笛,不知怎的脑袋一热就买了下来。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握着竹笛走出来,乌蓬舟已划出了月亮,舟头挑着一盏黄纸灯笼。那人坐在舟头,双足浸入湖中戏水,似乎注意到这边有人在看,也抬起头。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五官形貌,但是徐衡之莫名笃定那就是苏檀。他有些激动,将竹笛贴唇吹奏一曲——嗯,许久不曾练习,呕哑嘲哳难为听。
太丢人了啊。徐衡之有些羞愧,不曾想没多久,湖面一头便传来更清越美妙的笛声。
徐衡之蓦然想起来了,当初他和狐朋狗友在西湖上与苏檀的船初遇的时候,那位擅吹竹笛的朋友随便吹奏的正是这个无名曲调。
清风明月,波光澜澜。
他熄了命船靠近的想法,静静聆听旷远笛音。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