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苏檀在初具雏形的粗胚上啄了一个眼,这块玉要做的一尊海棠瓶,需要用特制的砣一点点把内玉磨掉,是极耗时间与耐心的功夫,他一边磨,一边继续回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浮旃!”
苏檀从惘然的漫长回忆中惊醒,抬起头:“师傅。”
陆子冈伸手拽他:“别做了,别做了。一天到晚闷在这里,也不怕身上长苔。老天爷打雷打多久了,还惊不动你这只蛰虫啊。”
“好,不做了。”苏檀温顺地放下手上的工具,陆子冈拍拍他肩膀,“整天跟丢了魂一样,多晒晒太阳,脸上才有气色啊,懂不懂?这个时候玉兰都开了,去赏花吧。”
苏檀还是那句语气一成不变的:“好。”
来工坊做徒弟四五年,苏檀已经是个可以独立上手设计、磨玉的老师傅了。当然,论名气与技艺精湛程度,还是陆子冈最好。有陆子冈这位琢玉大师做金字招牌,工坊永远不缺订单与生意,做的长久的师傅都积攒了不少钱。
苏檀平时吃住都由工坊一手包圆,衣服自然是没几件的,还是师娘看他不惯,说他对自己也太苛待了,做主给他买了几套。
苏檀从衣柜里挑出一套简朴的白色道袍,再配一件浅青绿色披风,自觉十分搭调这节令春色,束好宫绦,看着窗外天色霭云沉沉,似是行将下雨之兆,从柜边提了一把纸伞,就此出门去。
惊蛰之后,姑苏城内的玉兰次第开放。玉兰开花不见叶,娇白水红撑了一树繁花,探过青瓦白墙送来暗香扑鼻,衬岸边新新如烟细柳,翠带流水,是春中江南一等一的好风光。
苏檀出门没多久,阴沉沉的天下起了牛毛春雨。他犹豫地抖了抖伞,最终还是懒得撑开,就着和风细雨漫步在青幽石道上,听着河对岸不知哪位女儿家在练唱昆曲,声色婉约柔媚:“洛阳富贵,花如锦绮。红楼数里,无非娇媚。春风得意马蹄疾,天街赏遍方归去。”
他听着,也跟着那百转千回的调子哼哼了几回,自觉不如人家唱练的好,终是无奈的摇摇头。
如是闲庭信步,流莺鸣啼,一朵玉兰娇弱,自枝头坠落,苏檀心有灵犀,伸出手来刚好接住。
捻着花萼,苏檀内心似如春土破生,仿佛在大唐盛世之时,自己也曾携朋伴友游春踏青,拈花而笑。那种情感遥远而陌生,但确实属于自己。
那是在……苏檀捻着花,目光放空。
那应该是……证圣还是神功年间?记不清楚了,武后换过的年号太多了。
他带着两个诗人朋友去见识久慕大名的万象神宫,明堂神宫之壮丽辉煌,世所罕见。
那时还正好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神都洛阳宜养牡丹。正谓后世之言,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天街赏遍,流连忘返。
他也是曾意气风发的。
“浮旃啊,难得看到你出来玩一次,怎么站在雨里发呆啊?春寒料峭,你穿得又薄,着凉得风寒了可难治的。”
陆子冈撑着伞迎面走来,苏檀回过神来,把伞撑开架在肩上:“些许小雨不碍事的。”
“瞎说。春气蓬勃,乍暖还寒,最易滋生疫病。你又不强身健体,整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万一染病了,谁能照顾你?依我之见,你还是要尽快找个称心的伴一起过日子……”
苏檀没料到陆子冈没几句话就拐到了劝他找伴的事,不由失笑摇头:“师傅不用担心,我不需要他人来伺候。”
“不止是需要人照顾的事。我老远就看到一个人发呆,形单影只,孤雁难飞的道理懂不懂啊?一个人过一辈子多可怜……”陆子冈边走边唠叨,苏檀不好走开,只能随着听了一路。不想陆子冈冷不丁说了句:“浮旃,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错?难得见到你在笑呢。”
“嗯?”苏檀有些错愕,摸摸嘴角,好像……确实是在笑。
陆子冈接着说:“人还是要多笑笑才有精神,整天绷着脸,多难看。”
苏檀坦然接受了他的批评:“师傅教训的是。”
仿若因为一趟短短春游打开了心扉,苏檀也经常出门去游玩赏青了。
访虎丘登塔,游嘉兴湖船,听寒山敲钟,览天平胜景。从初春到春暮,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
离开长安后,他四处问道寻仙,走过大好河山。神龙四年于岭南与张九龄因缘际会,聊过什么话题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张九龄风采殊卓,无愧美男子之名;在兖州远远望过一眼打马轻游的大诗人李太白和相伴而行的杜子美,潇然风姿引得有花来掷;与张若虚在一处普通酒家萍水相逢,听同行的学子赞许其诗作才华;途径鹿门山慕名寻隐士孟浩然,孟浩然向他问询卜算后半生致仕之事,他觉得孟浩然官运多坎坷,实在不必勉强,观相之后,孟浩然留他吃了一筷新鲜春笋,滋味极嫩极鲜,回想起来记忆犹新。
那一个个当时觉得稀松平常的名字,经历时间洗礼已变得旷古烁今。
“苏氏浮旃现在还是个小工匠。”苏檀自嘲地笑了声。
他莫名其妙的发笑引得路过的徒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苏浮旃是工坊里性情最孤僻怪异的人,所以干什么似乎都不奇怪,很快就没人注意了。
追溯回来的记忆时间越来越近,他想起来了一些更重要的细节,陈图南注意上他,就是因为彼时的他已经疯了。
他走过了太多太多地方,见到了太多太多苦难。
仪凤四年春,东都饥。
调露元年秋,关中饥。
永隆元年冬,东都饥。关中及山南州二十六饥,水、旱、蝗、疫四灾并起,米斗四百,两京间死人相枕于路,人相食。
垂拱三年,天下饥。
大足元年春,河南诸州饥。
景龙二年春,饥。三年三月,饥。
安史之乱前期朝廷奸臣当道,民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安史二人叛乱后,形势更加恶化,流民遍地,好不容易叛乱结束,民生更加凋敝。
乾元三年春,饥,有地米斗钱千五百。
广德二年秋,关辅大饥,米斗千钱。
杜子美在这一年西去秦州,而苏檀直入关辅,亲眼目睹饥民惨状,那种人间地狱,留在记忆里只有一片震怖,想不起来任何一丁点细节。
直到唐朝彻底结束,迎来诸朝群起迭代之乱象。时局风气更加癫狂,士大夫几乎俱被五石散毒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世界好像疯了,他也疯了。
如不是陈图南伸出援手传他心法,或许他还会像之前那样,继续疯疯癫癫的活下去。
他想起来,他是自己主动沉眠的。他的情绪与情感,就像落土之种,从蛰伏黑暗到生根破土、开叶散花。有生长,有茂盛,就会有疾病,有衰亡。万物皆有生死荣枯,而他似乎可以长生不死,那在漫长岁月里会逐渐扭曲异化的思想就是他无法摆脱的缓慢恶疾。
他不能在世间停留太久,以长眠代替死亡,清洗遗忘遍历诸苦的记忆,是卸下重担轻身上阵的最佳方法。
次年春。苏檀向陆子冈请辞。
“你要走?”陆子冈有些吃惊,“工坊哪里亏待你了吗?”
“不是。”苏檀摇头,“师傅收留我,传授我技艺,我很感激,现在,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人间美好,春光可爱,苏檀想去世间多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