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行驶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巨大的桅杆和船帆发出些微不可察的咯吱声。
“娘子还不睡么?”
程衣看了眼婢女,将手边的账本搁置一旁,揉了揉眉心:“你先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
程衣出生在扬州一户商贾之家,到她这一代,偌大的家产已经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好在她爹娘生了个她出来,周岁抓周拿的算盘,四岁启蒙念书,从此与账本为伍。加上她还生了一张巧嘴,如今不过二十三,已将程家的产业又做大一倍,生意场上往来应付,大家都叫她程娘子。
程衣拢袖喝茶,垂头之间,发髻之间那个巨大的珍珠熠熠生辉,望得婢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太豪气、太张扬、太闪瞎眼了!
此次出海,为的就是她新进扩张的珠宝产业,此前有一个相熟的供货商卖与她一颗硕大的珍珠,她爱不释手,立刻着人打了发钗,簪在头上,配上她惊艳的容颜,一时间扬州城宝珠风靡。
如此小打小闹,程衣自然不满足,听闻东海深处的珍珠成色极好,人工养殖剖出来的,如何比得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取到万珠之王,已有不少人相竞出海。
程衣不敢落后,她这艘船上水手数十,采珠人数十,并着从家里带来的奴仆,浩浩荡荡近四十人。
甘甜的茶水入口,程衣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明的苦涩,她立时警觉地吐掉茶水,可惜即便如此快速,依旧有不少茶水入腹。
她眼前模糊起来,摇摇晃晃间,她奋力出声:“来人!来人!”
可惜无人理会,暮色四合时,已有海盗盯上了她这艘豪华的大船,一时间船上火光四起,惊叫声此起彼伏,原本平稳行使的船也左右摇晃起来。
外头乱作一团。
“走水了!走水了!”
程衣深吸一口气,凭着最后的力气爬到顶楼的甲板上,海风吹拂,她终于清醒一些,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如此自大,张狂。
“小娘子,你别跳啊,让爷好好疼疼你!”这声音猥琐又油腻,程衣定睛望去,是个裹着红头巾的彪形大汉。
猥琐大汉紧紧盯着她,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最后落在发髻上那个华丽的珠钗上,那珍珠却大得不像话,夜色之下,莹润的光泽仿佛另一个月亮。
她颤抖着双手取下发间珠钗,丢到那人面前:“若你求财,此珠可保你一生吃穿不愁。”她咳嗽了两声,“我只求留我一条性命,船上的东西,你们都能拿走。”
“从前便听闻聚景斋的东家是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吸了吸鼻涕,“不如你今日跟了我,我们一齐享受这些财宝啊!”
那人仰天长笑,并不打算放过程衣,反而步步紧逼。
她转头看了看夜色下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海水,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咬咬牙,倔强的脸庞上目光坚毅,往后一仰,直直坠入水中!
“哗——”
船上众人乱得厉害,此刻他们惨叫声连连,冰冷的海水刺激着她的鼻腔,只觉得胸膛中似有火烧。
巨大的楼船在月下投下一片阴影,程衣因着求生的本能在漆黑的海水中浮沉,不多时鬓发散乱,呼吸难继,她极力仰头望去,只见方才那恶心的男人正立在船头,哈哈大笑。
“娘子怎得这样刚烈,我又不会吃了你!”他更加幸灾乐祸,一提脚将几个垒高的油桶踢下楼船。
程衣惊恐地抬起头,慌乱地朝旁边躲避,她虽会水,可也经不住这么折腾,一来二去,差点精疲力竭。
她咬咬牙,憋了一口气沉入水中,奋力游了起来。
上头那人见底下没了动静,忽而有些担心,好在旁边的伙伴安慰他:“急什么,死了才好。”
“可那人要我们带尸首回去复命,剩下的赏钱才能到手。”
伙伴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脑:“你是猪吗?这条船上的东西够我们活下半辈子了,还在乎什么复不复命!”
“是呀!”那人反应过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说说笑笑间,两人终于走远。
程衣却因体力不支缓缓向海底深处坠去,失去意识前,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商行,那都是她辛辛苦苦打拼了多年积攒下的家业,难道就要拱手让给程家那群一个都不如她的废物草包吗?
意识飘散之际,她竟莫名感受到身体周围的海水渐渐变得温暖,似乎有一双大手揽住了她的腰身,从被触碰的地方,有源源不断的温暖进入她的五脏六腑,
她终于能缓缓睁开眼睛,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是一片如海藻般的银发,勉强能看清来人的轮廓,她浑浊的脑袋费力运作半晌,终于辨认出来,这是个陌生男人。
她艰难地开口:“多谢老人家......”
满头沧桑的银发,应当是附近岛屿上幸苦劳作的渔民,如此深谙水性,倒也契合。
她这句话后,那人的手臂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片刻。
海面上的火光射入海底,程衣的目光顺着光线缓缓往下,居然看到一条优雅摆动的鱼尾,她思索了一会儿,脑袋轰的炸开。
等等?再看一眼。
她似乎看到男人唇边的一抹浅笑,只觉得愈发喘不上来气了,只默了一瞬,她又开始神志不清起来,面前是一张缓缓放大的面庞,哪里是什么老迈的渔翁,分明是个青春年少的俊俏佳人。
唇上传上温热的触感,程衣似乎觉得身体热流涌动,胸腔即刻有了喘息的空间,她的面前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男人,美丽的男人,身上挂着贝壳珍珠,一条五彩斑斓的鱼尾,连耳朵都生得十分妖异。
难道,她居然遇上了传说中的鲛人?那个善于用歌声蛊惑人心,然后把人吃进肚子里的鲛人?
从嘴巴开始吃?!
程衣立刻挣扎起来,不多时,她又呛水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又躺回了甲板上,上头血迹斑斑,火光已灭,安静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散架了,起身之后只看到个颀长的背影,衣袂翩迁,一头银发在月光下随风飘扬。
程衣愣了愣:“是你,你救了我?”
她环顾四周,这艘船上了无生机,她心胸一震,顿时红了眼眶。都怪她的自负,竟叫这满船人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