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人等着连氏母女俩,将那糙米粥吃完,带路去了胡家老屋。
“我、我就不进去了……”连氏抱着闺女,嗫喏道。
章柏诚有无不可的“嗯”了声。
盛樱里抿了抿唇,朝那转身要走的妇人道:“你可想过日后如何过?”
那瘦骨嶙峋的背影好似怔了下,满目不解的回头,迎上了她的视线。
盛樱里目光落在连氏那双粗糙、满是裂口的手上,好似挣扎了下,自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物来,过去塞给了连氏怀里的女娃,“听胡氏说,你有一手浣纱的本事,城东的元俪娘子开一家染坊,手底下尽是与她为帮讨饭的小娘子,你手艺好,且去试试吧。”
说罢,盛樱里咬了咬唇,又道:“胡勇母子死了,如今只剩你们母女二人,离胡家远些,以浣纱为生计,日子说不得比先前还好过,元俪娘子性子是出了名的泼辣,你若有幸在她那里做营生,定不会挨欺负。总而言之,时日且长,好好过日子。”
章柏诚站在巷子里,看着那二人,眸光垂落半刻,在盛樱里折回来时,他忽而出声。
“去衙门立个女户,胡家的麻烦事,自再找不上你们母女俩。”
依着胡勇那烂赌成性,少不得世上还欠着盛樱里之外谁的银钱,这才一二日,待得胡勇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是那些人要上门讨债来。
章柏诚自认性子淡,说过这句,便没再多话。
言尽于此,随她自便。
连氏待他,显然是敬畏、畏缩的,连缘由都没敢问,朝那已然转身的背影呐呐的低声说了句好,又连连点头。
几人朝巷子里走。
冯敢挠挠脑袋,不解道:“诚哥儿,立女户是为何?”
乔小乔白他一眼,问:“那母女俩与胡勇是何干系?”
“妻女啊。”冯敢睁着圆眼睛,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傻”。
“对啊,立了女户,便是那妇人自个儿当家作主,就连那小丫头也是可跟着她姓的,胡勇不过是她一任夫君罢了,人死便死了,那些个债既是姓胡的欠的,便去寻姓胡的还啊,与她有甚干系?”乔小乔说。
冯敢如醍醐灌顶,嘴巴张圆,“哦~~~”
章柏诚察觉到身侧的灼灼目光,脸微偏,问:“怎么?”
盛樱里还在盯着他的脑袋瞧,羡慕极了,幽幽道:“章柏诚,我要如何能与你换换脑袋呢?”
章柏诚:……
人言否?
他答:否。
胡家老屋瞧着比石头巷胡家要好上许多。
盛樱里听胡氏说过,从前他们便是住在这里的,只是因胡勇好赌,输钱多了,几家叔伯就不干了,索性分了家。而胡勇母子俩,也渐渐捉襟见肘,上盛家打秋风也无济于事,之后便搬到了石头巷。
这条巷子,住着几家胡家的人。
盛樱里几人,犹如羊进了狼群,面对十几个粗脚汉子,就连冯敢的气势都弱了些。
盛樱里颇为不安的看向章柏诚。
这人只说替她断了这麻烦事,可又不曾与他们计谋什么,盛樱里抠抠手指,头回被他当军师,还不习惯的紧呢,瞧瞧旁边挽着她手臂的乔小乔,就坦然的很啦。
上午被乔小乔拍了一铁锹的男人也在,这会儿等瞪着她俩。
冯敢察觉什么,宽厚的身躯挪一挪,与章柏诚将身后俩姑娘挡得严严实实的,昂首挺胸,凶巴巴的脸上写着:你看啥!
章柏诚开门见山,“前些时日,胡勇欠了我三两银子,这是单据。”
他说着,不慌不忙的掏出了那张纸。
胡家人的脸上表情不太好,女眷嫌弃,男人们则是臭着脸,却都是习以为常的很,连过来瞧上一眼真假的都没。
“胡勇的欠的你银子,你自去找他啊,寻我们家做甚!”
男人粗声粗气道。
“你说寻你家做甚!”冯敢粗声嘹亮,“那胡勇死了,莫不是以为这字据便不作数了?你们老胡一家子,给我还钱!”
“关老子屁事!冤有头债有主,胡勇死了,他媳妇儿还活着,再不济还有个女娃娃呢,找她们去啊!”
冯敢正要喷出比他还难听的话,手臂忽的被抓住了,他一顿,看向旁边的诚哥儿。
干啥,影响他骂仗!
“既是你们不认这账,那就衙门公堂走一遭吧,请大人断案。”章柏诚轻飘飘的说。
寻常百姓家,瞧旁人家热闹便罢了,可轮到自个儿,谁不怕那衙门,又有谁不惧那高堂之上坐着的身穿官袍的大人?
“去个屁的衙门!”男人气得大骂,“个毛都没长齐的瘪犊子……”
“长没长齐你看过?”冯敢声音比他还粗,还亮,说着便要扯着裤腰带上前给他瞧。
盛樱里仰起脸,无语望天:……
完蛋。
她竟然听懂了!
脏脏的!
“那你们今日因着胡勇母子死,去盛家闹是何故?”乔小乔色厉内荏道,俏丽的脸上盛气凌人的很。
“那胡勇母子是吃了胡三娘送来的瘟鸡病死的,如今胡三娘嫁进了盛家,就是盛家的人,我们自是要找她说个理儿去!”
“若这般说,胡勇跟你们分了家,便不是你们家的子孙了?”盛樱里眨眨眼,问道。
乔小乔狠狠点头!
那人被噎了下,表情憋屈。
若说胡勇与他们没干系,那他们打着胡勇母子俩的名头要盛家赔银子便没了道理,可若说是有干系,那这三两银子,是胡勇欠下的,也可说是他们胡家欠下的,这银子他们一文钱没花着,还得捏着鼻子还,委实是……憋屈!
胡家众人犯了难,面面相觑。
“认是不认?给个痛快话儿!”冯敢挺直腰杆儿催促,凶得很。
章柏诚捏着那纸字据,淡淡道:“急什么,字据在这儿,岂是能赖的?”
这是个会抓人去衙门的主儿……
胡家众人心想。
却又听他道——
“让你去喊,被胡勇欠银子的旁的苦主,怎的人还没到?”
胡家人:!
杀了个祖宗的!!!
冯敢愣了下,看见胡家几人霎变的神色,心里长长的“哦”了声,皱着粗眉烦道:“让江鲫他们几个去喊了啊,不然这胡家人听到风声跑了怎么办?”
胡家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被这话羞辱得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的。
胡老太当即道:“胡勇一家子早已分了出去,自我儿去,便断了干系,他们母子在外如何,与我们一概没干系。”
章柏诚嗤笑道:“听你这话儿,是要赖账了?”
“怎能说是赖账,你自个儿瞧清楚,那字据上是谁的名儿!”粗胡子男人理直气壮道,“就是去衙门,公堂上论长短,我们也是不怕的!”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们?”章柏诚道。
乔小乔:“就是!你们说断了干系便是断了?狗都不信!”
“那你想如何,把他们从棺材里挖出来问上一问吗?”
“……”
盛樱里:“……既是断了亲,总要有官府的文书,若无文书,你们空口白牙的说断亲,谁信?”
盛樱里模样生得好,一双琥珀色的凤眼,此刻瞧着人的目光单纯至极,脸上不如乔小乔趾高气扬,也不如冯敢凶狠,更没有章柏诚那股胸有成竹的算计,和一言不合便要见官的冷漠。
她这话一出口,院子里的胡家人神色变了变,最后都看向了胡老太。
……
黄昏时分,几人是从官府出来的。
胡家老大拿着那张盖了官府印章的断亲文书,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
等人走远,乔小乔噗嗤一声笑了,“装得真累。”
冯敢伸了个懒腰,嘟囔道:“这嘴仗干得真没劲。”
旁边的盛樱里,将身上藏着的三两银子递给章柏诚,哼着调子道谢。
夕阳将落,在他脸侧落下一道霞光色,这厮鼻梁高挺,侧落好似山峦,鸦睫乌黑,在眼睑下落下黛色暗影,那双眸子还是如故,懒懒的掀开一道缝,目光寻常垂落,显得寡淡又极其懒怠。
盛樱里瞧着这张脸,忽而觉得,这厮也长得一副人样呢。
“这三两钱还是还你,虽是你并未看重,”盛樱里道,“今日你解了我之困,我便认下你当弟兄了!日后你若有难处……”
章柏诚轻嗤了声,眼神似嘲讽的白她一眼,转身就走。
“——誒?我话还没说完呢!”盛樱里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厮忽的翻脸,脸颊一鼓,小跑着追上去,“还有!你刚刚什么眼神,是不瞪我啦?告诉你!我可看见啦!”
乔小乔一拍冯敢的手臂,也跟着小跑,追上了前面两人。
光影在身后拉长,一寸又一寸。
……
天庆观前,夜市随着缭绕烟火,如火如荼。
盛樱里几个人站在羊肉串小摊前,望着那炭火上烤着的肉串垂涎欲滴。
她原是感念他们今日援手,想请他们下馆子……吃碗阳春面,但是呀,冯敢这人见着肉摊儿就走不动道了。
“誒,别抠门儿,辣椒多撒点儿。”冯敢嚷嚷着喊。
小哥儿瞧他一眼,敢怒不敢言的又敷衍的晃了晃腕子。
当真是长了张好嘴,这香料多贵啊!
片刻,乔小乔几人过来了。
江鲫走在前面,紧随其后跟着蹦跶的邓登登,乔小乔淑女步与江白圭并肩行,后面坠着崔杦那副骷髅似的身子骨,小童生张文究白袍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走在他左侧。
“里里!”
隔着老远,邓登登便欢喜喊。
盛樱里咬着香喷喷烫舌的肉串,举起另只抓满肉串的手朝他挥了挥。
快来快来~
“发财了啊。”崔杦过来,瞧见众人分食肉串,打着哈欠说。
盛樱里塞给他一串,又指了指旁边的章柏诚,促狭道:“章老板请客。”
虽是夜市摊上人声喧嚣,但章柏诚也听见了这句,单薄的眼皮撩起,瞥来一眼。
崔杦朝他竖起根拇指,“大气!”
章柏诚:……
无语。
盛樱里咬着肉串,瞧着这一幕笑得肩膀轻颤。
事实是,那三两银子章柏诚没接,她便索性拿来请客啦,今儿是个好日子,合该热闹些。
七八九人,声势浩大,从一个摊子转战到另一个,身后站着付银子的盛樱里。
乔小乔好不客气的去搜刮冯敢和江鲫的钱袋子,便是连张文究的也没放过,惹得小童生磕磕巴巴的红了脸。
“喏,用这个!”乔小乔将抢来的铜板和碎银拍在盛樱里手里,“你自己都穷哈哈,连朵珠花都没有,给他们占什么便宜!”
盛樱里连一热,呲牙羞涩道:“还是有一朵的……”
乔小乔好似没听见她的反驳,想起什么,又哼了声,“那油膏不是你买给你娘用的吗,还给了胡勇的娘子,你卖蘑菇才赚三十文钱啊!”
“……”盛樱里咬牙,“你明儿再赶客,我就揍你!”
乔小乔愣了下,不可置信得气得跺脚,“盛樱里!你怎还不识好歹?!”
旁边几个蹲着马路牙子上吃凉面的,脑袋唰唰唰的抬起,皆是一脸懵。
“怎吵架啦?”冯敢幸灾乐祸。
“吃你的!”
盛樱里和乔小乔双双扭头,不约而同的骂。
冯敢朝自己嘴巴拍了下,埋头嗷嗷吃面。
“哼!”
乔小乔与盛樱里都朝彼此哼了声。
章柏诚眉梢微挑,就着这热闹下饭。
片刻。
盛樱里等来了自己的馄饨,握着汤匙舀了颗吹凉,正要放进嘴里,就见对面嗖的一下窜来一道残影,她汤匙里的馄饨消失啦!
乔小乔咬着鲜虾馄饨,高傲的抬着下巴,道:“你哄我!”
盛樱里:?
好叭,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吃人嘴短”四个字如何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