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前一阵混乱,前来观看的,等着领赏的,嘶声号哭的,孟枇杷指点着衙役把春阳酒肆掌柜尸体抬走,她跟在后面一起走到被烧毁的县衙前,望着眼前临时搭起的棚子竟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得知死讯的百姓家人奔来号哭,要上前撕打欧春华尸体,却被衙役拉住了,被澄湖帮祸害过的百姓大声痛骂,又鼓掌欢呼……
眼前的一幕幕若折子戏,演绎着众生悲苦。
孟枇杷在石狮子旁缓缓坐下,心底空落落地望着这一切,忽得,周大湖满头大汗奔来,甩开衙役扑到欧春华身前,一把揪紧哑声喝问,“孟荷花呢,你把孟荷花弄哪去了!我问你,你给我起来,你把孟荷花藏哪去了,还我孟荷花!”
他神情癫狂,双目通红,只一刹那,那双铜铃大眼中就不停地滑下泪来
这么多日的寻找奔波,周大湖更黑更瘦了,高大的身架子嶙峋支楞着,根根骨头似乎要把衣裳刺破。
孟枇杷心中痛苦找到出口,一下扑过去抱住他胳膊,“大湖哥,你怎么才来!我没看见是谁杀的欧春华,太快了,百姓们都涌过去,我不知道是谁!我不知道大姐在哪……”
她愧疚地嚎啕大哭。
周大湖闭了闭眼,颤抖的双手握拳好几下,才冷静一些拉着她走到一边,“我听说了,是你先找到他的,对不对?他死的时候你也在,那他说什么了吗?你仔细想!”
孟枇杷痛苦摇头,“他被割了喉咙,说不出话,只说了两个字,盐……盐……我不知道他为何提起盐,难道是盐厂,又或者把大姐藏在了盐铺……”
“盐……”周大湖心乱如麻,咀嚼着这字突得神情一怔,“盐……严……难道是这个严……”
“什么盐?”
孟枇杷忙攥紧他胳膊,急问,“大湖哥,你快说,什么盐?”
周大湖使劲揣了把头发,颓然坐倒,一时间竟有些不敢面对孟枇杷。
孟枇杷跟着蹲下,“大湖哥,你在犹豫什么,不管什么盐厂盐铺,我们快去救大姐啊,她带着小婴儿,不知有没有饿到,这么多天了……我害怕……”
“魏尚文死了。”他闷闷道。
“什么?”
“木春兄弟死了!”他猛然抬起脑袋望向孟枇杷,那眸中盛满痛苦,似乎同着眼泪一起流淌出来,“木春兄弟就是福王,今日总督府说福王遇害了,从澄湖捞起了他的尸体,他溺在澄湖中……我从府城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事……”
“大湖哥,不是在说盐吗,好好的,你说这个干嘛!”
孟枇杷身子一晃,嘴角扯起一点笑,又去摇他胳膊,“别耽搁了,我们还是快去救大姐吧!”
“总督大人姓严,名庸,你说欧春华提到的严,会不会是他?”
周大湖喃喃自语般,那眸子猛然亮了一下,整个人好象又充满力量,起身一扯她,“走,我们上府城,去总督府。”
可他一拉孟枇杷,没拉住,就见她双眼一翻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狂风呼啸,刮得树枝哗啦啦狂摆,天空阴沉,乍然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闷雷滚滚而来,大雨倾盆。
“什么泥腿子叫花子,也敢来门口闹,这是漕运总督府,不知道吗,这是你们能进的,还不快滚!”
孟枇杷再一次被侍卫无情推下台阶,摔在总督府门前,那两扇红漆大门轰然关闭。
雨水浇在头上、身上,无尽寒意席卷着她,把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孟枇杷不相信,她要亲眼看一看,他不可能死的,怎么可能死呢,自从得知他是福王,她就明白有一天他终会走的,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相信他会走,可不相信他就这样死了!假的,一定是假的!
周大湖扶起她,牙关紧咬,手已扶到腰后的匕首上。
总督府门前侍立着一排持刀侍卫,个个如恶狼般盯住他们,那目光凶狠阴毒,下一刻就能当场拔刀毙命。
孟枇杷拉住周大湖,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相信,肯定是这姓严的使了手段,故意抛出一具尸体来混淆视听,她要监视总督府,找出魏尚文。
孟枇杷身体还未大好,大惊大疑之下,又病倒了。
周大湖把她送回了孟家庄。
孟陈氏特意摇船请了丹凤婆婆过来,一是调理孟枇杷身体,二是给小豆豆炙艾治疗惊厥症,孟家飘出中草药味,不时何时,庄里隐隐又传出孟枇杷克夫之说。
没过两日,孟枇杷挣扎着起身,再次前往府城,寻找大姐和魏尚文,她穿街走巷寻蛛丝马迹,又悄悄掩在总督府附近查看动静。
这一日,总督府大门洞开,一身官袍的总督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领一大群侍卫护送着一辆由四匹白马所拉,围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驶上府城大道。
马蹄得得,侍卫严整,白幢轻扬。
“送福王殿下回京。”
“送福王殿下回京。”
开道者威严呼喝着,一步步往城外方向行去。
百姓们惊诧围观,跪地下拜。
孟枇杷站在人群里,看着大马车从身前慢慢驶过,心头愤怒灼焦,情不自禁一步走出,一把扯向大马车,白纱掀起,露出一口巨大沉重的棺椁来,那黑色棺木上一个惨白奠字直直印入脑中,她啊得一声大叫,后退两步,“不可能,不可能的,这都是假的……假的,福王殿下不会死不会死……”
“什么人!扰乱者死!”
侍卫大声呵斥,几把长刀照着她面门劈下。
孟枇杷直直立在那儿,眼中只有那口大棺,朝着她越来越远。
他真得死了吗,他们这是带他回京了吗,不可能不可能,那日大牢火场中,他把她护在身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日夜里,他还跟她求亲,不是说养好伤就要成亲了吗……
往日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在澄湖中捞起他,又喂他吃了鸡蛋性命垂危,等伤稍好些帮着她惩治恶人,他还要做私塾先生招收更多的学生,还要帮着乡亲们修补屋顶,这些都不作数了吗……
孟枇杷面色惨白得就跟那些抛散在空中的纸钱一般,整个人摇摇欲坠,完全没有意识到长刀呼啸。
周围百姓哗得一声,齐齐后退一步。
就在这危急一刻,一道沉厚声音响起,“住手!”
马儿急急驶来,冲开侍卫,周大湖一把揽过孟枇杷。
随他而来的府台大人催马对上总督严庸,不卑不亢道:“严大人,这具尸体来历不明,是否福王殿下还需查明,您又何必急急上京,不怕混淆皇族血脉罪不容诛吗!”
“喝,赵大人来了,本官早已辨明,棺中正是福王殿下,这才急着回京报信请罪,你瞧瞧这是什么!”严庸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往四周展示一圈,“这正是从尸体上解下的,先帝御赐的和田玉螭龙祥云福字牌,有此福字牌怎会弄错!赵大人,请吧!”
孟枇杷猛然一怔,抬头朝那块玉牌望去,同样大小的白玉牌,同样纹路的一个大大福字,可她坚信,这块玉牌是假的,因为真的就藏在她怀中,时时抚摸,每一条细纹,每一个转折都烂熟于心。
真是假的啊,那这棺木中的,也不是魏尚文了,想到此,她大松口气,只觉精疲力竭,“大湖哥,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周大湖恨恨又望一眼严庸,一拉马缰带着她离去。
白色纸钱还在一把把挥洒,那威严的呼喝声恍惚变成了戏台上的唱词,一句一句随风飘散了。
孟枇杷几次设法想潜入总督府,不得成功。
这日又候在总督府后门外的街巷中观察着,蓦然一人走到她面前,蹲下,由袖袋中掏出块帕子,怜惜地帮她拭了拭额间汗水,温柔望住她。
孟枇杷的目光转了转,终于从总督府后门移到来人身上,“孟雨?”
“是我,我来府城了你知道吗,别在这儿待着了,走,去我那儿瞧瞧去,我跟孩子们都来了。”孟雨一把拉起她,脸上笑容和煦,仿若三月春风。
孟枇杷怔愣愣望着她,被动跟着她走去。
巷子外头停了辆驴车,一个精壮汉子正侯在车旁,见孟雨带她出来,脸上扯起一个大大笑容,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孟枇杷目光不自觉落到他左胳膊处,发觉左手腕以下空落落的,竟是齐腕失了整只左手掌。
男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并不为意,大大方方朝她招了下左手残腕。
“这是张一行,从战场上退下来了,你叫他张大哥就行。”
孟雨爽快介绍着,又轻轻推了她一把,“上车,我们坐车回去,这天儿可太热了。”
孟枇杷跟着叫了声张大哥,那精壮汉子笑容更灿烂了,“妹子,坐好了!”
驴车缓缓行驶,孟雨转回头,轻轻点了下,立在巷子一旁的周大湖朝她感激地笑笑。
穿街过巷,最后驴车驶过一座小木桥,又行了一小段路,就进了禅花巷,禅花巷最后一家。
孟雨拉着她立在门前,伸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个读给她听,“育善堂。”
“育善堂?”
孟枇杷惊讶。
“对,就是育善堂,府台大人心善,怜悯水月庵那些孩子无处可居,就带我们来了这个育善堂,又拨了银钱,我就暂时也住在这里啦,照顾这些孩子的同时,我也有了着落,我在这里每月还有五百文钱拿呢!”孟雨喜滋滋道。
“那真是不错!”
“快进来吧。”孟雨上前推开门,一边还道,“张大哥的家就在隔壁,因着育善堂要加盖屋子,他喊了兄弟们一起来帮忙盖屋了,里头有些乱啊,小心脚下。”
孟枇杷随着孟雨踏进门槛,就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幼小的由大孩子带着玩游戏,更大些的有的在露天灶前烧火做饭,有的在帮忙推车和泥,还有的在扎绢花纸灯笼,真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