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在上衣口袋里一翻乱摸,又在裤兜里一通好找,最后却只从屁股后兜里摸出个不锈钢小酒匣子,闪闪发亮露着不怀好意的寒光。见他急得一头一脸大汗,陈瑶问他找什么。他也不搭话,踉踉跄跄撑着沙发站起身把大灯打开,沙发上、地上,靠垫下、地毯下,东翻西找了一圈,却似无果,最后居然出门到楼梯间去翻找。陈瑶只当是在撒酒疯,只要不闹出响动,便随他去吧。他却不知何时下楼去了,陈瑶怕出事,忙套上衣服要下楼去找,等电梯的当儿,那电梯却“叮铃”一声又把他带了回来。
春晖关上门,脸上露出释然轻松的表情,说:“落在车里了。”紧张的笑意小心翼翼落在蝴蝶翅膀似的唇上。他掏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皮质烫卷草花纹盒子,打开来,单膝跪下,仰头望向陈瑶:“陈瑶,你愿意嫁给我吗?”
在明晃晃的暖光照耀下,那枚切割完美、光彩夺目的无边镶嵌菱形钻戒将陈瑶生生变做被刑讯逼供的囚徒,她会为了感动而认罪伏法吗?她会在最崩溃无助时拉无辜的人一同沉入深渊吗?不,她会放弃自己去成全别人的伟大吗?
陈瑶泪如雨下,心乱如麻。她一言不发,直等到被绞成浆糊的脑子渐渐清明起来,才如他一般半跪着直身相对。她接过那小盒子,合上盖,郑重地面对他,交手十指相握,把戒指合在二人掌心,缓缓道:“谢谢你,春晖。我们今天都太累了,不适合说这么重要的事,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我们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说,好吗?”
春晖犹抱一线生机:“这不是拒绝,对吗?”
陈瑶凄然一笑,抱着他的双手,轻轻吻了吻,眼泪顺着犬牙交错的指缝缓缓渗了下去。
她扶春晖睡到有“睡着的吉普赛女郎”那间卧室,自己和衣缩在他身边,醉酒的男人很快沉沉睡去。泪眼中,陈瑶凝望他模模糊糊的侧颜,平整的额头、不算英挺但笔直的鼻、圆厚的唇、曾经微翘好看的下巴有些受脂肪所累,和腮连在一起,这是丈夫的样子,平凡、宽厚、熟悉的样子;她有些沉醉般深深吸嗅混合着一丝酒精甜香的男子体味,这是生活的味道、浑浊、温暖、安心的味道。
陈瑶忍不住伸出食指徐徐顺着他的眉骨、眼皮、额角细细抹过去,目及之处却看不真切,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没有停过,无声无息地兀自流淌,她并没有感觉有多伤心,它为什么要哭,泪腺究竟是受了哪个器官的控制?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后悔”二字,但一刹就过去了,她不后悔。在此之前她跟春晖已经结束了,毫无疑问、干净利落,当时她已经不要这样的生活,闻着烟火生活气、陪着最合适做朋友的男人过一辈子。现在不能因为身处极寒逆境,就把他当救命稻草烧,这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自己也不公平,一时陷入困境不代表要打折贱卖,又不是走投无路。
一时间,陈瑶灵台一片清明,她只是需要勇敢,和一夜安眠。
她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脑子越来越清楚,继续白天在办公室被打断的查询工作。她为那孩子在电脑里建了两个文件夹,第一个叫做《爱的故事》,把所有和徐来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其中,第二个叫《奥德赛—出生之旅》,这注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旅程,她把与生产和落户相关的资料和计划放进了这个文件夹。
待到做完这一切,陈瑶虽疲倦不堪,但脑子却停不下来,像为即将到来的冒险兴奋不已的探险家。瞟到春晖那个银光闪闪的小酒瓶,她舌根泛酸,犯起馋来,又想到那孩子,只好咽咽口水,老实回去躺下。
这个年纪,碰上天大的事也难遇到真正的一夜无眠。陈瑶不但睡着了,还睡得很香,一宿无梦让她醒来时异常神清气爽。她去隔壁屋看了看还在酣睡的春晖,突然来了兴致,想去附近胡同里买些豆浆油条回来当早餐。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她却很少有机会看到北京的早晨,即便有那么几次,也都是从前夜拖出来的附加品。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本应是头,被她排布成前日的尾,就带了一丝落寞寂寥之感,连带新的一日也混沌陈旧起来。这个清晨却是与众不同的,旧日被无梦酣眠拾掇得干干净净,丝毫不拖泥带水,她呼吸着凛冽冷清的空气,走进平日不常去的街巷。
北方冬春之交的清晨,又冻又灰,城市却自有生命地躁动起来。起最早的是老年人,晨练回家,热气腾腾头上裹好老伴织的毛线帽子,不着急不着慌,兴许绕道买了油饼豆汁儿带回去,被骂也不在乎,过去的日子太长,剩下的时日无多,嬉笑怒骂都是点缀,还平添了几分好兴致;中年人最着急,天还黑,零星亮着的窗户里,他们已在为孩子忙碌操劳,孩子上学不能迟、自己上班不能晚,这会儿早就带着孩子在枝寒雀躁的街道里穿行,个个心里笃定异常,全是目标,只叹时间不够用,就像永远不够花的钱;孩子总是懵懵懂懂,被父母揪着、闹表吵着,不情不愿离开温暖舒适的被窝,一如当初被命运无情地赶出母亲的子宫,从此一头栽进茫茫人世、滚滚红尘,感慨天太冷、课太多、睡不够、担心考试难、恐怕没人爱,此时坐在父母的自行车后座上,麻木地瞧着从此休戚相关的大千世界,日子太长了,什么时候才到暑假?却忘了寒假刚刚过。
陈瑶一头扎进芸芸众生,挑上三根炸到金黄粗胖的油条,买好两杯塑封了口的热豆浆,斗志昂扬,莫名欢喜地回家去。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早起的乐趣不比熬夜的少。
春晖还在睡,像爱护着个大孩子,她不舍叫醒他,吃完早饭便去上班,留了字条和早点在桌上。
唐英见到她便布置任务:“有个媒体邀请会,在深圳开,你去吧。”
陈瑶记得当初她怀老二时,早早便不再出差,连复印打印室都不去,成日里穿着防辐射服,想到自己现在无法光明正大地为孩子做各种保护,整个人就有些蔫。
唐英走近些,又小声补上一句:“你港澳通行证能用吗?帮我去香港买点东西。一会儿我发给你。”
陈瑶港澳通行证过期了,唐英忙给她准假示意她赶紧去办。
陈瑶路上打了几通电话安排后续事宜,她跟卞雨佳说要出差,不着急办手续,那个准生证要到很后期才用的上,等自己出差回来跟他们一起去,只消半天功夫就可以在同一个地方把离婚结婚都办妥,免得陈慧跑两次。又订机票订酒店,还跟任蕊约了时间。
这段时间陈瑶才意识到自己骨子里的务实,每每跟孩子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居然不是夫,而是钱。从现在起,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打理银钱,为孩子博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去年市场环境不好,她的账户也是惨不忍睹,只是由于当时正值情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
陈瑶原先是跟着任蕊消息投资,别人说什么她听什么,赚多赚少,赔多赔少都不往心里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她需要为孩子的未来准备足够的安全垫,这些投资不能再稀里糊涂下去,她下定决心要彻底搞清楚、弄明白。
任蕊正说到:“你守着这么个大股东,难道没看到今年一、二月份的信贷数据吗?数据那么好,市场坏不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突然有电话插进来,是春晖,她匆匆挂了任蕊电话。
“你怎么没叫我?”春晖有些着急。
陈瑶柔声细语歉道:“看你睡得香,没耽误你正事吧?”
“怎么没耽误,耽误大发了。”
陈瑶:“啊!”
看她担心,春晖忙解释:“没事儿,就是,昨晚问你的事儿,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陈瑶叹了口气,该来的逃不掉,她定了定神:“我今天出差,一会儿回家收拾行李,你要是没事儿,我想当面说。”
春晖忐忑不安地:“好,我等你!”
陈瑶晚上飞,她要速战速决,出差已经打乱了她“奥德赛计划”的第一步。她中午才回到家里,桌上放着一品小笼的外卖袋,春晖说:“你冰箱里没有菜,我去买了些回来,可惜忘了买调料”
见到人,春晖倒似不急于问那个已折磨他一个早上的答案了。他摆好碗碟,筷子,撕开小料包,把淡黄色切得极细的姜丝小心码在醋碟里,问她要加辣椒油还是加醋。
陈瑶突然想起每个怀孕的女人以及她周边的人都会关心的问题,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才支撑了半日的斗志已到强弩之末,鼻子又有些酸,没有人关心这个孩子,她必须要加倍爱它。她开始回忆怀孕以来爱吃酸还是爱吃辣多一些,却没什么头绪,就按照平时的口味加了几滴辣油。
饮食间,春晖夸说早上的油条真不错,炸得特别格外酥脆,就是担心里面放了明矾,而且油太大,不适合陈瑶现在吃……
陈瑶受不了他这样关心自己,这是诱供,自己断不能心一软说出与心意相左的话来,便抢着打断他:“春晖,你别这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我不能跟你结婚。”
春晖手不停,嘴不住,把小小的包子和着大大的委屈一股脑儿塞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不嚼那么多下,就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