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雨佳说结婚全靠冲动,有时这个冲动来自内在,有时却可以源于外因,也许是受到二毛死亡的刺激,沙拉和徐顺结婚了。俩人没有大操大办,而是回到圆明园西门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村子里,在村口扩建重装的小饭馆里请亲近的朋友们吃了顿怀旧饭。
陈瑶坐在沙拉和卞雨佳之间,桌对面是徐来和邱皓月。
沙拉一边帮大家倒酒一边问徐来:“你俩即是中学同学、又是大学同学,早干嘛去了?怎么到美国才混一块儿。”
徐顺呷了口啤酒,顺口接过话茬:“人家皓月一直是模范三好生,之前才看不上我弟这个闷葫芦呢。”
徐来解释道:“皓月大二就去美国了,我俩大学就没怎么见过。”
邱皓月反驳徐顺:“刚好说反了,徐来才是模范生,那会儿特别高冷,大伙儿都怕跟他说话,简直就是话题终结者。”
陈瑶安静地听着,不愿任何人打断他们的对话,她想知道多一些,再多一些。但突然有人起哄要听徐顺和沙拉的恋爱史,于是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陈瑶犹记得当年这家小饭店的酱牛肉和朝鲜冷面都堪称一绝,现在却觉得肉嚼不动、有股不新鲜的味道,未被汤浸泡的面干且硬,汤泡着的部分又软的稀烂,配上糖精调出的人工甜味,让人胃口全无。
大家一面缅怀旧时光,一面感慨现在只有极少数还在坚持自我,能不改初心还能过好日子的少之又少。
只听邱皓月说:“国内艺术家生存状况太差了,连起码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怎么可能潜心搞创作呢。”
卞雨佳一撇嘴:“如果搞艺术必须要像古希腊人那样有钱有闲又有奴隶伺候才能出来好作品,那还是少点艺术的好。”
邱皓月提高调门:“不矛盾啊,社会整体进步了,任何事如果能在解决生存问题、舒适的状态下做难道不是更纯粹吗?”
徐顺慢条斯理地条分缕析:“从技法和视觉审美的角度来说,清闲自在确实有帮助,但是当代艺术早八辈子脱离视觉层面了,咱们这儿比较落后,主流还是架上这些玩意儿,西方现在搞得主要是思想层面的表达,倒真不能太安逸,有点儿自找不痛快的意思,没办法,不然为啥说艺术家就得跟自己死磕才行呢。”
一个胖子也附和道:“是啊,谁听过清醒的幸福啊,你清醒了就幸福不了,幸福都是糊里糊涂的幸福,糊里糊涂能创作出啥?”
陈瑶问:“按照这个逻辑,那贫困落后地区或者经历坎坷的艺术家不是更容易出好作品吗?”
徐顺嘿嘿一笑:“一方面是你要表达什么,一方面是你要怎么表达,苦孩子虽然一肚子苦水,但因为没见过世面,表达方式往往也粗糙,而且要表达什么往往也不善于提炼,这事儿复杂着呢。”
邱皓月突然又外国人上身:“中国还是有很多东西可挖的,现在很多艺术家到美国发展的也不错,揭露了很多黑暗面,表现力很惊人。”
卞雨佳不屑道:“哗众取宠,我就看不惯那些卖惨的艺术家,就跟《唐伯虎点秋香》里卖身葬父那段一样,满足号称文明世界的猎奇心理和优越感。”
邱皓月也感到了卞雨佳的针锋相对,不客气道:“不好的还不能说了吗?动不动就扣上家丑不能外扬的的大帽子,摒弃丑陋落后、学习先进文明有错吗?”
陈瑶感到这俩人有些鸡同鸭讲,替卞雨佳辩驳:“倒不是说有错,只是这样太偷懒了,分明有数不清的星星,但是因为太阳耀眼,就忽略了满天繁星,这不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应该做的。”
“我看过一本漫画,讲的是七十年代尼加拉瓜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革命时期一个小神甫的故事,他在革命中遇到从英国来的志愿军同性恋人,同性恋人的性取向使他在英国那个文明程度很高但又极其封闭保守的社会中难以立足,于是他来到异国他乡,拿起武器,向这里更容易界定的敌人——独裁者开火,为自己体内早已存在的暴力和需要抒发的愤懑披上道德外衣,把私人问题掩藏在宏大叙事里。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因为这个角色所遇到的困境,这也是我们这几代人包括艺术家们同样面临的困境:集权相对民主的优势就在于——集权时我们知道要向谁开炮。”
陈瑶顿了顿,接着说:“每个人都会受到自己生长背景的影响,由于我们特殊的体制,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难免会倾向于孳生一种懒惰的思维模式,那就是我们无论抱怨什么都很容易找到一个特别明显的靶子,一个垃圾桶,甚至是一个替罪羊——体制。艺术家们也纷纷作出很多针砭时弊的东西,仿佛,不往这里唾口痰就不足以证明自己是个头脑清晰、充满力量的勇士。我无意洗白什么,只是黑夜走了就不会有阴影吗?我刚才讲的故事里,革命胜利后,男主人公再次见到同性恋人时,对方已经娶妻生子。世界太平,没有独裁者,但社会伦理的约束又取而代之了,试想,即便他们相逢在更为开明的时代,可以毫无禁忌的相爱,可谁说异性恋就都是和美平顺呢?不管在什么政治体制下、什么时代背景中,人有与社会的冲突、有与他人的矛盾,但永远也有自己内心的黑洞,即便真的有理想国,一切外部世界都无可挑剔了,人还是会遇到生、老、病、死、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皓月,我的意思不是说家丑不能外扬,而是希望那些习惯躲在“大命题”“大矛盾”下的人除此之外,也能正视自己‘无解的小问题’,就是人性本身的幽暗。”
饭桌突然安静下来。
“那也不是说就不能反映体制的问题了,毕竟这种系统性问题对人的影响巨大。”邱皓月喜欢占上风。
陈瑶:“不是说不要,是说都要,江湖也是人的江湖,体制也是由人组成的,我觉得个人的集体的都兼顾,尽量深挖,不要仅仅停在表象,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自觉,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徐顺呵呵笑着举起酒杯打圆场:“是这么个意思,来,走一个!”
卞雨佳认为陈瑶杀了邱皓月的威风,笑嘻嘻小声跟她说,:“下次我写文章能用上这段话吗?你看的那本漫画叫什么名字,我也去看看。”
陈瑶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她也不知怎么突然把平时给代销机构做培训的劲头使出来了,不知不觉竟说了这许多。
邱皓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你是搞艺术的吗?”
陈瑶说自己是做金融的。邱皓月又问她是哪个学校的,她刚回答,邱皓月就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孟波的女朋友。”
陈瑶淡淡一笑:“大学时的事儿了。”
邱皓月说:“哦,是,他后来找了个香港人。”
徐来忙打断她:“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
邱皓月却不打算住口:“这可算不上陈芝麻烂谷子吧,去年不是刚生了个男孩。”她接着说:“像妈妈对吧,没孟波白。”
陈瑶心里一动,表面却波澜不惊问有些发窘的徐来:“你们见过吗?”
徐来回:“对,去年十一月在香港见过一面。”
陈瑶还没反应过来,卞雨佳已经叫了起来:“那时候我和陈瑶也在香港,她在天星码头说看到一个人像你,没准儿还真是呢!”
徐来一愣,隔着一大桌人盯向陈瑶:“也许真是我,我在天星码头岸边,看到轮渡上有个女孩特别像你,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是,十一月十……”徐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住了口。
陈瑶心怦怦乱跳,她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庆幸众人此刻正在推杯换盏,没人注意到这一隅,但是突然涨红的脸怎么可能逃过对面的注视。
她一口气把面前白的、红的、黄的都灌进肚里,这样就有了脸红的借口。醉意绵绵中,对面一举一动也清清楚楚暴露在陈瑶眼皮子底下。
徐来夫妇间的隔阂竟是那样明显,她任由内心的恶意蔓延,肆意享受这暗戳戳不道德的欢愉。
卞雨佳也喝多了,她晚上去陈瑶那儿过夜。晚上两个已过而立的女人像当年大学时代一样同床共枕、叽叽咕咕分享私密。
卞雨佳问陈瑶有过几个男人,喝多了的陈瑶板着指头数了数,坦白道:“五个。”
卞雨佳帮她算了一遍:“不是还有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