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在胡同里穿梭来去,终于找到位于北二环内靠近前海那个低调的院子。
成套净灰色制服装扮的门卫问要找哪户,她从呼机里找到父亲发的地址报了去,门卫通过可视对讲跟对方联系,得到肯定答复,这才开了两扇几乎紧闭成一体红漆高铁大门上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门。
开门的是个整洁利索的中年妇女和热情有余直扑上来有足半人高的边牧,陈瑶不确认这人是否是王欣,毕竟上次见面已是八、九年前,还好对方先开了口:“是小瑶吧,我是吴阿姨,快进来,太太中午回来,她说一定要留你吃中饭。”一面对狗叫道:“当当,回去,不许调皮!这个人来疯!”
陈瑶有些不知所措,母亲让她给王欣带了礼物,说是来看看,实际是想让她跟对方建立起联系,眼看已临近大四,虽然她已经做好考研的准备,但更希望能一步到位直接找到工作留京。
王欣的丈夫肖建国是陈瑶爸爸在通讯部门的老领导,当年因为婚外恋在局里闹的不愉快,谁承想他快刀斩乱麻不仅离了婚,且不降反升,调到部里,带着扶正的王欣搬到北京,几年间更是像搭了火箭般一路高升。
陈瑶父母虽然都是比较正统的知识分子,内心并不认同肖建国抛妻弃子的风流韵事,但是这些年一方面对他尚留在西安的前妻和一双儿女多有照拂,另一方面,母亲谢晓岚也颇有与王欣类似的小布尔乔亚气质,虽然对她破坏别人家庭不敢苟同,但也还算能理解所谓“爱情的力量”,在王欣众叛亲离的时候,并没有像局里其他人一样对她落井下石,反而处处善待,所以在王欣刚刚被扶正时,和其他人又转回头巴结王欣不同,谢晓岚反而因看透世态炎凉而不愿刻意亲近了,为此王欣对她除了感激又多了一层敬重,故而倒是和谢晓岚更亲密了,只后来一方面是因为离得远,一方面谢晓岚也觉得对方今时不同往日,同在一个系统里,眼见对方丈夫官职越来越高,打起交道来毕竟有些不自由,又不愿别人说自己趋炎附势,慢慢也就疏远了。要不是打着肖建国有可能帮解决女儿工作的主意,估计谢晓岚和陈景仁此生也不会主动跟肖建国王欣两口子再打任何交道。
吴阿姨让陈瑶坐下等,自己就去厨房忙碌起来。陈瑶开始还踌蹰,不知王欣留话让自己吃午饭是当真还是客套,但是思忖此行目的,便暗下决心无论对方真心还是假意,总要见上一面才行。
定下心来的陈瑶这才觉出这个客厅格外大,而且由于东西少,就愈发显得空旷,深色实木地板上一圈米白色亚麻沙发围着块奶油白褐色织花波斯地毯,长发背后横着鸡翅木云头款中式条案,上面摆着一对黑底描金日式花草纹莳绘漆器瓶,客厅里没有电视,沙发正对面墙上嵌着深色木质壁炉,虽是样子货,里面没柴火,摞着几摞画册,虽不实用,如此摆放却显见更添意趣些,壁炉上挂着一副装裱极其精美的画,里面画芯却只是寥寥几笔一副女人速写,不知道是什么名家名作,签名很潦草,只勉强认得出“中”字,靠窗一角有只很大的白瓷冰裂花瓶,里面高高低低插了些叫不上名儿的枝子,像个体态婀娜的冰美人立在窗畔向往外面初春萌动的世界,另一边是一只拼花彩色玻璃罩大落地灯,有电视里旧上海的感觉。那只名叫当当的边牧凑在陈瑶脚边,快乐地咬着她的拖鞋。
吴阿姨突然从厨房出来,放了饮料在陈瑶面前,问她吃不吃辣,又自说自话肖部长喜辣,但太太口味偏清淡。陈瑶正要回答,门铃响起,阿姨笑说,一定是太太回来了。陈瑶一边纳闷主人家为什么不自己开门,一边一同起身去迎,只见来人带着春寒料峭,一面换鞋一面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带钥匙了。”果然是王欣。
陈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眼前这个纤细、眉目如画的女人和记忆联系起来了。
“小瑶都这么高了!”王欣边用手比着自己头顶到陈瑶额角的位置,边笑眯眯地说,“上次见你还是个小豆包呢!不好意思啊,临时被抓差去机场给朋友送点东西,等久了吧?”
陈瑶印象里王欣是个颇清高的文艺女青年,本来还怕不好打交道,没想到对方竟很随和,顿时放松下来。
不一会儿午饭备好,席间王欣随口问了两句陈瑶父母的情况,又问她在学校怎么样。
陈瑶发现王欣虽然跟谢晓岚是一代人,但不知何故,倒更像是个略长自己几岁的同辈,一方面她外表年轻,且不是美容院保养出来那种油浸过似的皮光水滑,而是自然的明亮通透,另一方面,她说话也不同于别的长辈,她跟陈瑶说,大学最重要的,学习还在其次,关键要多读杂书、多谈恋爱、多见世面,然后自己又笑了,自嘲这三样每样都极花时间,其中一样多了,另两样就没空了。她问陈瑶有没有男朋友,听说有了后,又很认真地问是什么类型的男生,却没像普通长辈那样问是哪儿人、家里是干什么的。正说着,不知哪里传来了布谷鸟叫,原来是电话铃,王欣循声而去,这通电话的时间可不短。
春天本是最美的时节,但在北京却往往意味着大风和沙尘暴,所幸今日天气难得的好。
没进京上学前,陈瑶对北京的印象不是天安门,也不是长城,而是胡同上空的鸽哨,这可能跟她爱看电影有关,她记得《霸王别姬》里就有,每个城市都有跟自己最搭配的声音,江边城市可能是汽笛声、海边城市许是海鸟鸣叫、有的城市是热腾腾沿街叫卖抄手的吆喝、陈瑶在西安从小跟爷爷奶奶住在新城广场一带,每逢整点都会听到电报电话大楼传来的钟声和《东方红》旋律,这就是她心目中给西安的BGM。但从上大学至今,她来北京已经两年多,却一次也没有听到过想象中的鸽哨声。此时,窗外却传来明朗清厉的鸽哨,忽远忽近、周而复始。
陈瑶背对窗子坐在三人位大沙发上,此时循声转身,眯着眼迎太阳望向朝南窗外,嫩绿树尖迎着早春和煦的阳光闪闪发光,淡淡花香阵阵扑鼻而来。
这个小区不大,统共也就5栋6层高小板楼,王欣家在四层,恰好既能领略到远处老北京特有的胡同群落景致,又能亲近院内各种植被的生机盎然,树顶位置还能稍许遮蔽周遭其实经不起细看、一个四合院分给多户的老旧平房细节。
陈瑶方向感极好,她一路寻来时,已发觉这儿离部里很近,就隔着条二环路,所以肖叔叔上班非常方便,但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思考问题无异于村妇幻想皇后天天吃蘸糖烧饼,肖叔叔那样的级别上下班一定有专车接送,也不用像自己父母需要考虑早点回家做饭照顾孩子之类的问题,住在这里主要还是因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吧。
王欣打完电话回到餐厅,有些突兀地问陈瑶:“你喜欢话剧吗?”陈瑶赶忙点头。
“刚好有两张晚上中艺毕业班汇报演出票,喜欢就一起去吧。”
陈瑶问,“肖叔叔不去吗?”
王欣道“他出差了。”
平时周末,陈瑶都觉得极其无聊,她向来讨厌集体生活,而家在北京的男友孟波周末一般也要回家没法陪她,眼看着有希望和王欣走近,又有这么合心意的安排,她正是求之不得。
王欣却还嫌安排不够丰富似的说不能辜负今天的好天气,干脆下午出去走走,这边走不了几步就到后海了。陈瑶原本的打算就是拜访王欣过后在周边逛逛,本以为今天没机会了,这下真是正中下怀,才和王欣处了短短几个小时,陈瑶就喜欢上了她,觉得和对方相处格外舒心。
跟早上急着找地址时不同,现在陈瑶有闲情逸致感受一下北京的胡同了,才发现隔壁不远就是董必武故居。
“我刚来北京那会儿觉得整个北京都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后来才发现城市大了,各个区域还是不同的,就像咱们西安给外人的印象都是历史名城,十六朝古都,但也有道北一样,北京有句老话‘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王欣兴致勃勃介绍起来。
陈瑶听了只觉有趣,对“南贫北贱”她没什么感受,但“东富西贵”她深有体会“还真是,我们班有6个北京同学,仨家里国企或者政府机关的住在西城,仨家里外企或私企的住东城或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