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未尝不是想要笼络他,尽可能保证谢重珩走后,他仍会尽力护着谢氏府。白天的试探恐怕也只是在掂量,有多少把握能将他彻底绑在同一条船上。
还真是个天生的上位者,将身边的所有条件利用殆尽,却偏偏将一切都做得合情合理,就连拉拢人都如此不留痕迹。
武定君淡淡看着对面的妖孽,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凤先生心思缜密,头脑冷静,凡事都能先从大局的角度考虑,不愧是人皇后裔。”
凤曦不确定他是不是在不轻不重地内涵自己,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煜却仿佛只是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道理:“诚如凤先生的弦外之音,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情称得上绝对纯粹,绝大多数关系都可归结为利益交换。父母爱重子女也不过图个老有所依,所谓恩爱更可能是不甘寂寞又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你和阿珩都算是好事。退一万步讲,谢某的所为跟你们的所求不谋而合时,是否另有所图还重要吗?我等凡夫俗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凤先生何必如此执着于较真?”
然而任他说破天也改变不了他们被算计的本质。凤曦黑着脸,如鲠在喉:“重珩能想到你竟这么利用他么?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会如何看你?”
对方轻飘飘一句话,彻底堵住了他的嘴:“凤先生白天的剖心之言,谢某颇受触动,只是想必阿珩并不完全知晓凤先生的心意何等坚定,需要谢某代为转告吗?”
这老狐狸!当时安静如鸡,合着在这里等着他呢!妖孽下颌绷紧,显出咬牙的痕迹。
没容他想好该如何恰到好处地反驳,谢重珩正巧回来,遂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纵然他嗓子眼里真卡了块骨头,这会子再如何不爽也只得生生咽下。
私下一轮交锋,凤曦完败。但他的好徒弟满腹心事,浑然无觉。
进门之时,谢重珩不知怎的就想到翁婿一词,进而想起坊间“翁婿天生是敌人”的说法,后背简直像扎满了芒刺。好在看见谢煜施施然举杯为礼,一饮而尽,他以为二人背地里尚算相处平和,越发尴尬地笑了笑。
连个安慰的眼神都没有。凤曦又郁闷又哀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很想问那个送命的问题:假如我跟你伯父同时被人挟持了,你先救谁?
再饮罢两杯,谢煜便起身离开,不再耽误他们剩下的时间。他并未回澜沧院,而是独自提了盏八瓣莲花琉璃灯,沿着驰道旁空寂的连廊,踽踽往北而行。
摒退奉先殿里所有守祠侍者,老人沉默地上了柱香,驻足在谢焕的牌位前,轻轻摩挲着,就像胞弟幼时常常抱着他撒娇,他总会笑着摸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
然而那个喜欢黏着他的孩童早已长大,能做他的左膀右臂分担压力,扛下山一般沉重的责任。四十年前更是留下襁褓中的幼子,提着陌刀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连同夫人宫临溪一起以身殉国,永恒沉睡在了星峡海的万顷碧涛下。
谢煜默然闭上眼,停留了一小会。
对不起,为兄有负你们生前所托,没能照顾好阿珩,让他年少远行,颠沛流离,才会遇见那个男人,以致纠缠多年,执迷不悟。
但他就要去灵尘了,谁都说不好未来家国如何,自身结局如何。既是他心之所愿,我也认了。趁我还活着,了却他一桩心事,也算是代你们祝福他。
人生除死无大事,还望你们都能理解他。何况形势所迫,唯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借助凤曦的力量,护着永安谢氏。若一定要有人担责,就怪我罢。
收回手,谢煜慢慢行至奉先殿正中,在神案前端肃跪地而叩,最后却没起身。
案上的牌位层叠错落枯寂无声,像一双双神佛的眼睛,无喜无悲地睥睨着一代代前来参拜的后裔。谢重珩站在门口,看着他有些佝偻的枯槁躯体,风中残烛一般,心里苦痛难言。
他跟了一路,直到现在谢煜都没发现他。可武定君当年以武扬名,能单人独马仅凭掌中一柄陌刀七次杀穿尾鬼军阵,修为、警觉、反应都是顶尖的级别。
若非为了掩盖他离开永安的秘密,本该正值壮年的人又岂会不济至此?
谢重珩也上了香,在谢煜后侧跪下,涩声道:“伯父何必如此苛求自己?都是侄儿的罪孽,要跪宗祠也该是我来。明日还得早起整装全城巡礼,耗神费力,伯父不若回去歇着。”
谢煜淡淡道:“我还在,哪里就轮到你来担责了。”
身为尊长,他没能护好自己的至亲后辈。身为谢氏核心一房的主事者,整个支脉在他手上断了传承。他罪无可恕,理当在此长跪,向历代先祖请罪。
但这不能改变任何既定事实,谢煜也不过是稍稍求个心安罢了。
略略一顿,又道:“今晚也算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事之首。你不在家好好陪他,到处乱跑什么?”
“他在演武场构画传送阵。”谢重珩下意识地回道,反应过来脸上又有些发烧。
幸而谢煜没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廷叔祖的回复这一两天就该到了,届时你应该在路上。若是他肯见你,你又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最好先尽快去一趟,再至帅府履任。”
关于谢焕主持的那一战的真相,近距离对战尾鬼神侍的心得,这世上恐怕只有谢正廷能言说一二。
谢重珩疑心再起:任何事只要发生过,再隐秘也一定会留下痕迹,谢煜坚持暗查四十年,一无所获都不肯放弃,莫非他一直怀疑有人出手抹去了残留的线索?
可整个灵尘有这等手段和能力的,连同已仙去的谢烽和前任族长都算上,也不会超过三个。
他没多问,只道:“伯父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叔侄二人便再无言语,沉默地在奉先殿里跪着。
此时遥遥相对的另一头,是同样深沉静谧的帝宫。连绵宫殿群一角的静室中,星盘投映出密集如沙的星群虚影,布满虚空,各循轨迹安然运行,间或交错碰撞、有生有灭。
夜重更深,有悔真人却既未修行也未入睡,而是星冠法袍,装束俨然。他信步穿过亿万星影,趺坐蒲团上,一手拈出短短一截血红的线香,一手掐诀。
须臾,他周身浮起一层虚幻的朱色薄焰,素来从容出尘有如谪仙的面目破天荒微微扭曲,显是痛苦已极。
但他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仍是不疾不徐地催动心法。
那血红线香明显已用去不少,顶端烧过的痕迹处无火而焚,冒出细细一缕几不可见的轻烟,扶摇直上,精确没入一粒隐藏的星辰虚影中。
梦境突然被意想不到的人侵入,伏渊多少有点惊奇,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来者:“挺高明啊。”
有悔真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年,他只知这区区凡人能以心血熔炼幻月花、星宿石,制为血魂香祭祀上天,却不知他竟还能以香为引,焚魂燃魄,借道星象,绕开帝宫里密不透风的种种监察。
如此隐蔽的手段,若非对方这次特意找上门,只怕连天绝道中枢都一无所觉。
伏渊也不急着醒来,更不怕被凤北宸怀疑,他的契约不是死契,主子再怎么疑心深重也管不到他的梦里:“你大费周章来见我,有什么了不得的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