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一句也答不上来,面色如纸,脊梁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的确这么想过,可从前他留下太多漏洞,根本不可能将谢重珩百余年的记忆全部精准搜寻、更改。待他得闲细究,必会起疑。
“又或者,莫非我还有办法可以改变既成事实?”那声音一本正经地疑惑片刻,倏而慢吞吞嗤笑起来,“难道我忘了天地法则对时光的限制?就算是先天神魔也无法突破那条铁律?”
一番话正正戳在凤曦的痛处。那些几近毁灭的伤害已经造下,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弥补:“……我,我只是,为求自保……”
自封印解除、九尾血脉觉醒,每一寸时光,他都在忍受着人性和妖性冲突、先辈两段孽缘刻在他骨子里对感情的恐惧和憎恨,以及后来的血祭反噬之苦。这些永无休止的磋磨如黑暗如沼泽,单是挣扎着保持清醒,不被吞噬掉神智,就几乎耗尽他所有心神,又怎敢再容许出现变数?
仓惶地喃喃着,凤曦蓦然困兽般暴怒,一尾巴将几案连同茶盏杯碟抽碎在地:“那又怎样?等这场危机结束,找机会一点点坦白,倾尽所有去求得他原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七对我情深义重,又一向心软,纵容无度。终有一天,他必定会慢慢理解我从前的苦衷,放下那些已经过去多年的仇恨。”
近乎绝望的挣扎与惶然中,半妖自欺欺人地拼命寻出一线虚无的希望,不断说服自己,终至深信不疑。
正自心烦意乱,突听神识中有人唤他。他回过神,拖腔懒调地“嗯?”了一声。
谢重珩自己也满腹心事,并未好到哪里去,也就没有察觉异常。在他听来,只觉老狐狸这副做派格外淡然,果是与他的身份和给人的冷傲印象极为符合,哪里知道他又在那头静悄悄地发了疯。
感慨完毕,谢重珩道:“谈妥了,凤北宸已下了三道旨意。一道换防、回撤,一道全线接防。帝宫和谢氏府的传讯专用超小型飞船稍后会带着圣旨兵分两路,各司其职。劳烦师尊现在就传令给幽影大军,即刻从碧血入口进入大昭,前赴战场。”
最后一道则下给了永安谢氏,以谢重珩为灵尘战时主帅,与嫡系各支脉选派的高手、才俊一起,三日后,即十月二十七,启程。
谢氏府本就已在暗中准备出征事宜,旨意下来后更是空前忙碌。各支脉内部自行筹措物资和参战人员,报名、选定、造册……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脚踩风火轮,就连一向冷清的半山院也突然变得门庭若市。
上次出现这等阵仗还是四十年前。永安谢氏现存的大多数子弟都是那批战死在星峡海的英灵的近亲故旧,对那回的惨烈结局记忆犹新,都知道此番一去大概率是什么情况。兼且只消战局稍稍明朗,嫡系诸人绝无生路。无论是走是留,今生都可谓命绝、缘尽。
如火如荼的繁忙中带上了浓重的凝肃悲壮之意。
此时战局紧张,各方告急,灵尘的战报一日至少一发。除了讨论当下形势,府中还要开始诸多交接、准备,谢重珩一回去就派人召集重要子弟去议事堂商谈。尚未忙完,谢重琛求见。
副令府素来雷厉风行,又早有猜测,率先拟出本支脉的参战人员,谢重琛正是奉父命前来递交名册。简单寒暄罢,谢重珩接过来随手一翻,不觉微感惊奇。
谢烁虽早已重新主事,却因根基严重受损,虚弱和早衰成了注定的结局,修为也一落千丈。谢重琛不为所动,待乃父刚能出门参与族议就迫不及待地扔了担子,继续他泯然众人的安稳生活。
这等脾性,谢重珩原以为此人会选择留在永安。但出乎意料,打头赫然正是这个冷血怪物的大名。
他客气赞道:“琛兄向来人淡如茶,不逐名利,却心怀大义,唯独在此事上肯奋勇争先,实是族中子弟之楷模。”
谢重琛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有些无语。他忍了又忍,终于在听到随后那句“理应广而宣之,大加褒扬”时没忍住,道:“有没有可能,你误会了什么?”
他只是单纯认为去灵尘战场纵然再危险,尚且能挣得一线生机,留在永安却必死无疑。正好他的伤也痊愈了,两相权衡才果断选了更为有利的一条路,抢先占个名额,跟什么家国情怀有一根毛的关系。
这回轮到谢重珩嘴角一抽,无言以对。大略安排好一轮,幽影来报说澜沧院有召。
他进入谢煜的书房时,老人正端坐在书案后,面目沉肃,枯瘦手指握着掌执本命令牌,轻轻摩挲着凹凸的纹路。
自圣祖凤千山倚仗天绝道之威,设计将六族都强行一分为二开始,这枚令牌就是谢氏掌执的信物。它象征着一人之下的权势和地位,亦代表着一族的荣耀与责任,辗转过整个大昭一朝几千年的历代先祖,最后交到谢煜手上,陪了他数十载,与他心脉相系,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可如今,它也如同谢氏延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辉煌一般,即将谢幕,成为被遗忘的历史。
世上真正亘古永恒者,唯有时间。逝者如斯,水去云回,没有任何人、事、物能逃过它的侵蚀。即使如武定君这样心性异常坚韧的硬汉,也不禁陡生霸业成空、浮生如梦的悲叹。
最后感受了一下掌中冷硬的质地,谢煜第二次亲手将它递给侄子:“我也不知它还能不能起到作用,但……总归以后是传给你了。”
话里掩饰不住地苍凉和沉重。谢重珩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