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微笑起来,拖着嗓音道:“什么又回来?他根本就没离开过。”
谢重珩大感震惊,原以为江祁早就撤了:“他胆子够大。倒是让我好奇,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当他本人不计生死来这里不说,竟敢冒着前功尽弃、将阖族都拖下水的风险,在永安一留就是这么久。”
“再者,他要见他巫氏的人,他亲兄弟,做什么要我这个外人在中间转圜?”
心情松快时,那张英俊面容上表情都生动了不少。凤曦把玩妖骨的手顿住,碧色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觉看不够。
他散漫微笑道:“几年前,你的病情有所好转时,我去找他询问天蚕蛊王的事,他从我这里拿了一颗假死药,可救一人性命。现下看来,想必是要救他那不成器的孪生兄弟。”
“江祁上次不是说过吗?巫靖都不知道他回来的事,也不知道水月楼是他的据点。他若想见巫祁澈一面,不仅要避开昭明帝和各世家的耳目,尤其还得瞒着巫靖,本就没什么契机。”
“饶是他再如何老奸巨猾,对整个永安的局势大概也束手无策。”
谢重珩疑惑:“可我们兵部几人去年在水月楼相聚,他当时就可以给出去,为什么……嗯?”
他蓦地反应过来:除非他那昔日同窗死活不肯要。
难怪巫氏早就可以开始为撤退造势,却至今按兵不动,想必是江祁仍不肯放弃,死死顶着巫靖那头的压力拖延时间。
“我刚刚进入兵部时,宫长泉曾告诉我,前几年巫祁澈不知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其母白将军过世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如今的形容做派你也知道。我怎么觉着,他似乎,”谢重珩迟疑着,终于道,“有点一心求死的意味?”
凤曦“嗯”了声,慢悠悠道:“不错,谁也救不了一个真正不想活的人。想必这一年半来,江祁绞尽脑汁,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也没能让巫祁澈收下这唯一可以救命之物。”
“江祁对时局感知极其敏锐,又十分熟悉海上情况。他恐怕早就察觉了尾鬼的异常,知道即将天翻地覆,最后逼于无奈,才不得不冒险找到你这个亦敌亦友的故人|头上。”
“此次无论成败,他都必须尽快撤出永安,开始行动。”
谢重珩越发狐疑:“但巫祁澈究竟哪根筋搭错了,要在生死大事上犯驴脾气,不肯接受亲兄长的援手?”
一念及此,他脑子里蓦地闪出点关键问题:“不对劲。”
“巫氏没有谢氏的机缘,南疆又深处内陆,毗邻西大漠。旁系唯一的生路,唯有往东横跨大半个天龙大地,东出星峡海,远避海外。巫靖能想出这招去救家族并成功实施到现在,而不被各家的密探察觉,堪称是纯血凡人能做到的极限,可见其心性和智计都远胜常人。”
“白南星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是敢于领兵杀进西大漠的骁勇战将。江祁生而脱离家族,无有任何像样的教导和资源,几乎单靠自己而能拼出今日的成就,才能更在其父之上。我自问尚且不如他。”
“这样一家人里,怎会出得了巫祁澈这种草包?”
“就算他父母都不在意,嫡系别的支脉也不可能容忍。若非巫靖强势相护,巫祁澈只怕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一族掌执,又怎会将自己的继任者宠溺得如此自大无能,甚至不惜打压其余巫氏子弟?”
谢重珩从最初听说巫祁澈时,此人朽木顽劣的名声就尽人皆知。他自小习惯成自然,先入为主,因而以前从未细想过其中有什么疑点。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大约明白了巫靖的所为。
谢重珩暗自心惊其冷血无情,对唯一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至亲骨肉也能心狠至此,偏偏还能做得滴水不漏,连昭明帝都查不出问题。
江祁固然苦,留下的那个也未必有多容易。莫非巫祁澈近年的剧变正是为此?
默然片刻,谢重珩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想到巫氏世代跟蛊咒毒虫打交道,养出一身浸透骨髓的孤僻偏激性情,巫祁澈这货现下更是油盐不进,他有些牙疼地微微抽了口气。
去年二人同样是不欢而散,由他出面肯定不成,须得另辟蹊径。
凤曦懒洋洋地问:“你待如何请动巫祁澈?”
思索了几圈,谢重珩终于哼笑道:“猫子捉老鼠,一物降一物。我虽拿他没辙,好在还有人招呼得了他。”
他唤来印槐,让他即刻去水月楼给江祁传个话:“三天不行,我跟巫祁澈的关系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若是不想惊动昭明帝,让家族受牵连,那就放宽点时间。”
巫氏兄弟这一茬暂且算是应付过去。晚间从议事堂出来,见谢烁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在前面,也没带个侍者,有点魂不守舍的意味,谢重珩不由两步赶上,担忧地唤了声“叔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发现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儿子竟然背叛了家族,任谁都不会太好过,怎么说都不合适。
谢烁略略一顿,才回过神一般敷衍道:“贤侄。”再一顿,“愚叔尚有点琐事需处置。贤侄若无要事,我就先走了。”
他果然说走就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似的。谢重珩愕然须臾,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灯火中,叹了口气。
回至府中,便有侍者禀报:“瑾公子说,想见大人一面。”
仍是那间静室,只是添了些生活所需器物。谢烁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盯着端正而跪的瘦弱身影,不知怎的就隐隐生出点不好的预感,觉得今晚也许不该来更不该问,几乎想就此离开。
但他终是竭力压着心绪,问的也还是那晚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你有什么想要的?那份手令上还允诺了你什么?现在愿意告诉为父了吗?”
总归,他想要听对方亲口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