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心里冷笑一声。
这未免处处都太过巧合,说辞也未免太过牵强,却也实在没有任何人能拿出反驳的铁证。几人唱的唱和的和,竟直接堵死了宫氏所有辩解的理由,且补上了“宫长风”没来得及指证之处。
“宫氏子弟形貌特殊,眉心的朱砂痣就是最显眼的标志。既做了逃兵,怎的不躲远些?”寂静中,宫长泉悠悠道。
“平西大军兵败至今已两年,何愁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处?鸣泉关距碧血境不过区区数千里,就是用走的,一年也足够了。何不直接躲到那边去,便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却偏往中心三境边界处凑?”
“当初宫长风能被任命为神武营统领,又岂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几位是将所有人的头脑都看得跟你们一样简单么?”
谢烁毫不客气地讥诮道:“外面的流民何止万千,贝叶案司也不知该说是运气好到逆天,还是火眼金睛,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找到了人证,竟还单单拿到这位,实在是……在下才疏学浅,竟不知如何形容是好。”
谢重珩也站出来:“外派何人?何时何地寻到这位‘宫长风’?执拿详细情形如何?可有人证?有无向周围人等打听其过往、来历一应相关?”
“如此重大的案情,就这么草率以对,恐难服众。还请贝叶案司的诸位一一道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道:“能查证的本司自然已记录在案。至于旁的,混乱之中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当地乱离已久,又哪里能留下多少证据?”
“再者说,眼下民怨滔天,平息事态要紧,能证明平西大军之败跟宫氏有关就足够了。哪能像寻常案子,每个细节都要推究?”
“何况方才宫氏子弟都无人能否认宫长风的身份,则说明他的话可信。总不能我等竟能买通他栽赃自己的家族吧?”
“不错。若说我等弄了个假的宫长风,宫氏的诸位大人,何不拿出证据,证明给大家看看?”
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搪塞敷衍。即使崇政大殿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宫长风”的真正身份,也能看出这所谓“人证”只怕有鬼。
剩下的三族掌执中,顾慎朝最近几日都称病告了假,巫靖则袖手不语。
唯有谢煜踱步而出,冷厉道:“如此说来,宫氏的罪名竟是‘或许有’了?”
“容谢某提醒诸位一句,霜华之外的北地冰原还有个冰帐汗国。内中之人同样是西大漠的一个分支,骁悍无匹,残暴滥杀。”
“冰帐汗国多少万年来秋毫无犯,在朝的诸位是不是都忘了为什么?都忘了他们曾经也将龙裔族人当成‘两脚兽’,食肉饮血,虐杀为乐?”
“凡事都分个轻重缓急。如今碧血无有任何一支可称军|队的力量驻扎,若因不确定之罪就擅杀镇守一境的世家,整个大昭北部疆域都将毫无防护之力。”
这种时候再要跟他们纠结是非对错纯属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摆明利害、危险。
枯寂目光一一扫过殿上诸公,谢煜最后侧首盯着那两人,森冷一笑:“待他们打过来,是诸位大人顶上啊?还是如何?”
“诸位若有这份心气,不,谢某记得永安的斗人场尚有西大漠人的俘虏。诸位若是敢下场与他们正面对阵,能站直了而不腿软下跪,谢某当朝赔罪,再不多言。”
“可你们敢吗!”
武定君入朝数十年,甚少如此情绪激烈地嘲辱谁,遑论当着满朝臣属的面,可见真是窥见了背后近乎绝境的危机,愤怒难抑。谢氏诸人纷纷出列附议。
宫氏子弟感激地看了一眼。总归还有人不曾忘记他们的付出与功业,还能为他们说上两句,即使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两人面面相觑,臊得脸红脖子粗,却既不敢对武定君口出恶言,更不敢就此应下这份挑衅。
他们都是在斗人场亲眼见识过的。那些西大漠蛮夷一个顶他们两个高,胳膊比寻常男人的腰还粗,拳头大如沙包,腿子浑似梁柱。谁不要命了敢与之对战!
两人只得支支吾吾挤出一句:“那冰帐汗国、那都是、古书册、记、记载、的。”
“就是、就是。那都过了、多少、万、万年了,谁知道、是、不是、以、以讹传讹。”
看着这场闹剧,谢重珩只觉又愤怒又无力,对这个王朝绝望到了极点。
照说昭明帝已然数次按下的奏事,谢煜这般强硬的言辞态度在朝堂上再度提及,等同于直接下了帝王的面子。这本不是他的作风。
可惜纵然他冒着跟那位翻脸的风险如此警示,也没什么作用。似乎无论外面有什么样的强敌,都比不过内部的争权夺势、铲除异己重要。
然而国将不国,再斗下去,除了加速大昭的灭亡,助力敌人的侵|略,还有什么意义?
御座上的帝王沉沉盯视着崇政大殿上一众臣属,须臾,那把酷厉嗓音仿佛带了点压抑的痛心疾首和怒意:“宫卿,朕且问你,此事与永安宫氏可有关联?”
宫临城一直冷眼旁观,不言不语,直到此时被点到名,才不紧不慢地站到长子身边。
他施施然一躬身,竟有些了然的从容和终于等到结局的安定:“你若要听实话,在下自然会说,非但永安嫡系与此无关,就连霜华旁系也绝无可能与白氏勾结。”
“再者,我也绝不承认方才那人是宫长风。但只怕这并不是你想听的,自然更不肯相信。”
“嫡系与旁系一损俱损,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有没有关联,又有什么要紧?”
他这般态度、言辞,连尊称都无,已是君不君、臣不臣了。
昭明帝森然道:“宫卿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觉着冤屈,不妨在满朝文武面前分说分说。朕绝不阻拦。”
宫临城居然微微一笑:“在下倒是想。”
“犬子自小与宫长风一同长大,兄弟亲厚。若是连他都无法分辨的凡人手段,除了大昭融软全身皮肉、整体重塑的秘术,就只剩尾鬼的剥|皮换脸之术。此二者,唯有顶尖高手才能做到。”
“为了区区一个‘宫长风’的身份和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大费周章找来这等人物,甚至不惜一条性命,且此人竟也心甘情愿,在下实在惶恐,愧不敢当。”
“况且,在下也曾经听说,大昭尚且存有洪荒遗民,要伪作他人模样,想来不是难事。无论哪一种,都花了大量心思。真正的宫长风若是泉下有知,大约也是于心不安的。”
“在下愚钝无能,不仅破不了凡人的秘术,区区肉|体凡胎,更无法对抗洪荒遗民,又哪里有本事去揭穿如此周到的布置。分不分说的,其实没什么意义,徒费口舌而已。”
这是暗指帝王手上的天绝道中枢了。
满殿死寂中,昭明帝越发阴鸷:“霜华君是说,有人设局陷害宫氏?既如此,霜华君大可当众证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