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自恃手段诡异的巫氏和不信怪力乱神的顾氏都没辙了,几次递上急报,言说大国师有通天之能,希求帝王开恩,赐有悔真人往大昭南部一行,召风祈雨,救万民于水火中,解除这场灾劫。昭明帝却每每以“去岁承天塔聚国运一道,大国师为将其炼化稳固,劳损颇重,需闭关静养,不可搅扰”为由驳回。
虽说万藏境背靠时空结界虚空界,左右各有南疆和灵尘护卫,向来不太沾染兵战之事,又因着顾氏的缘故,自古号称天下文脉之宗,民众多受其熏陶,诗礼传家,秉性温和,但全家老小的生死面前,那些虚的都可以暂且先放一放。
这种人若是起事,其能力手段比没念过书的寻常百姓要强出不少,出现几个统领之才、拉起大型叛军队伍的概率也要大得多。
南疆境则多山少地,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少地方一贯艰苦,素来民风彪悍,又多与各类蛊虫毒|药打交道,性情难免孤僻。平常尚且好勇斗狠,何况活命都艰难之际,届时必然形成乱局。
但他们兀自觉得情势急迫,焉知有人不是正好等着这一天?
今日这两封急报,同样是直接由两境旁系的族长传来。大约是实在被逼无奈,此番两境竟直接索要救援物资,同时希望朝堂加派人手,将横贯倾魂境全境和大昭南部的盘龙江掘开,引江水注入南疆、万藏两境的河道干流,暂解燃眉之急。
昭明帝沉吟许久,提着那支玉骨琼枝毫蘸了辰砂墨,批复:
前时接倾魂军报,西大漠焉耆部落变故陡生,不日有东进之意。朝堂当以备战为第一要事,筹措粮饷,集结兵力。旱情距今不过年余,务以大局为重,设法多寻水源,以顺天时,渡难关。卿其勉之!
两份急报的朱批一字不差。批完,他命人将其发回,又将骨笔递过去。
大司乐接了,浸在青玉笔洗中。丝丝缕缕的辰砂随水散开,晕染成朵朵血红烟云,轻轻涮动间,便被搅成一团令人毛骨悚然的鲜血。
想到这支笔的来历,他遏止不住地心里一阵恶寒,指尖都仿佛沁着阴森鬼气。
这些年来,他深陷仇恨的深渊里,午夜梦回时,常常错觉自己其实已经疯了。但许多时候想起昭明帝,他又觉得相比之下,自己还勉强算得上正常人。
两年前,即嘉平七十七年上,永安宁氏被投入天狱后不久,有次帝王召他觐见。
彼时大司乐在行宫之围中受的重伤虽已有好转,却依然是只剩半条命的样子,形同废人,起身都艰难。他不知帝王是一时兴起想要折磨他,还是想要如何,惴惴去了文德殿。
但出乎他的意料。昭明帝未着冠冕,一身常服,正斜倚在窗边榻上案几后方,自己跟自己对弈,一派借得浮生半日闲的散漫。兴许正搏杀到关键处,见他来了,帝王也只是以目光示意他在对面落座。
似乎单纯是一个人太过无聊,故此召他作陪。
那段时间天绝道还没有开启,宁氏的近二十万大军势头正猛,如利剑破开大地,划过碧血境,直扑永安而来,刚好与伐逆军在从前的行宫一带交上手。飞星原上激战正酣,尸山血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帝王今日却仿佛心情格外不错。软榻另一头早就替他备好了一堆锦垫。大约是念及他卧病许久,不免身上酸乏难受,还特命宫人替他揉捏双腿。
恣肆残暴如昭明帝,只怕当年待贤亲王也不过如此。又面临着一堆乱局,突然对一个玩物、工具这般宽容贴心,倒令大司乐蓦地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他越发心惊肉跳,面上又不敢显露丝毫。即使伴君数年、竭力迎合如他,也难以揣测帝王究竟是喜是怒,下一瞬又将如何。
一时间倍感煎熬,他只得顺着摩挲棋子的轻微声响,假装将注意力都放在那双堪能翻云覆雨的手上。
棋局进展极其缓慢。以天龙大地为棋盘,以江山社稷为彩头,千万棋子性命,尽系于此。一步错即是步步错,绝无弥补、翻盘的余地。
胜者固然不免脱掉三层血肉,败者却要被挫骨扬灰,诛尽杀绝。
黑白之间风起云涌杀气腾腾,文德殿中却呼吸可闻。大司乐本就体弱,重伤长时间未愈,又耗费心神陪着帝王,不免冷汗涔涔。即使宫人揉捏他双腿的力道刚好,也缓解不了他的惊疑。
昭明帝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兀自沉吟不决。恰在此时,有宫人入殿跪禀,言说帝王谕令所需的玉骨琼枝毫已然制作完毕,天狱的主事特来呈请御览。
从殿门处膝行而至的是个狱吏装束的壮汉。纵然为着今日觐见帝君,早已沐浴斋戒三昼夜,仍令人无法忽视他一身的阴森血腥之感。那套黑色为主、红色为辅的衣袍也仿似成了新旧斑驳的血痕。
高举过头顶的黑漆盘中,红丝绒上,安然躺着一支通体莹白的新笔。黑红白相衬,对比浓烈,恰如血泊之上的森森白骨。
“嗒”的一声,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某处。帝王冷硬如刀刻的嘴唇线条略略扭曲,酷厉微笑起来。
他取过那支笔短暂把玩了一会,却是递向对面。即使是宛如闲谈一般和缓淡然的态度,沉沉的语调也天生带着几分森然:
“爱妃觉着此物如何?这算是托爱妃的福,这一局朕得到的唯一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