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轻轻摩擦出冰冷的声响,那副素来坚毅如山脉的肩臂微微颤抖。他终究没能克制住,狠狠几拳砸在地上,传出点极其压抑的呜咽。
默然片刻,谢重珩只是在他肩上用力一按,沉声道:“既如此,你应当知晓他的心愿,更该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镇澜。”
“我承了他的托付,但也不能久在此处,日后碧血海域的安危还要靠你们。你若真想为他做点什么,就好好守住大昭的疆界,拒尾鬼于国门之外。”
虞承绍仓皇抬起头。泪水在面上纵横,他却彷如不觉,只一把抓住对方腕上冰冷的铁甲,指节暴突发白:“他……可有什么话……给我?最后……最后可……可有……”
明知对眼前的青年有些残忍,谢重珩也不想骗他。只是怕对方受不住打击,他还是选择了隐去了九死惊魂钉一事:“时间太过急迫,他没有提到你,但最后也没有遭多少罪。我已暂且将他安置妥当。”
“今日告诉你这些,已经是违反了军中律令。事关重大,你既是他带出来的,应该清楚此事传出去是什么后果。该如何做,不用我多说。至于别的,你不必问,眼下我也不会告诉你。”
他停顿片刻,终究将人强行拖起:“虞将军,节哀。”
虞承绍踉跄起身,失魂落魄地站了半晌,终于从已然崩碎的心神中挣扎出一丝理智。他几乎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克制将自己勉强收拾好,回了行营帐。
主座后高高挂着一幅写有他名字的卷轴,一看就精心装裱过,却简单到连落款都没有,显然是随手写就。中心的纸张泛着岁月沉淀的旧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观其字而识其人。字迹端正严肃,一笔一划铁线银钩,苍劲虬曲,凌冽慑人,威势与刚烈之意扑面而来,不难想见题字的人是何等的冷硬、严厉又常年身居尊崇之位。
那幅字几乎是虞承绍这些年所有的倚靠和支柱。它日日在他身后,就像是那个人站在后面时时看着他,让他步步前行无惧死生,也让他从容自若平心定气。
纸张保存不易。这般脆弱之物依然完好无损,悬挂于此。然而亲手留下这三个字的人,大昭人心中强悍到近似于神的存在,却在不经意中,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之时,突兀地消失于天地间。
青年将军双臂撑在书案上,勉强逼迫着自己不至于倒下,眼珠一片血红,死死盯着卷轴。
片刻,他竭力腾出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抚上额角那道浓艳如新的旧痕。昔日岁月随着心脏彷如被利爪一点点撕开的剧痛,倏忽自脑海中飞速砸来。
谢烽于他,并非仅仅是救命之恩这么简单。可以说没有谢烽,就没有今日的虞承绍。
自他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后直至今日,他一身所有:功法,兵略,战绩,名声……尽皆恩人所赐。
初相识时,虞承绍仅只七八岁,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小虞儿的小名。谢烽也正值鼎盛时期,身体和容貌都在青年巅峰状态,并非如今两鬓染雪面容侵霜的模样。
尾鬼浪客自沿海某处登岸潜入,突然大肆屠杀。灵尘谢氏的军|队闻讯赶来剿灭敌人,却终究晚了一步,全镇几乎死绝。清理战场时,兵士从满地死难者中发现一个胸腹被利器洞穿,但还有气息的瘦弱乞儿。
谢烽一时不忍,将他带回了军营。
心怀整个王朝的战神偶然垂目,能看到一只侥幸从尾鬼人刀下逃得一命、挣扎求生的蝼蚁,伸手拉他一把,可谓是天大的机缘。
身为大昭的柱石,灵尘的名将,谢氏的招牌,谢烽连同他的亲兵、幕僚其实都很忙,哪有工夫照看孩子。待他伤好,寻个时机找户愿意收养他的人家,已算仁至义尽。
但小虞儿自幼懂事,其实并不需要谁特意关照。于他而言有吃食可活命、有衣物可蔽体、有角落可容身就足够。
非但如此,在军营养伤期间,他甚至反过来觉得,恩人需要他的照顾。
谢烽虽生于簪缨世家,自小锦衣玉食,仆婢环伺,但战场上的功名又岂是那么容易搏杀出来的?越是名头响亮的战神、名将,需要他们出战的就越是危急的局势,也就越是常常遇到艰苦的境况。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长达百余年的军中生涯,泥地也睡过,树皮也啃过,早将他磨砺得对生活中很多细节都不太讲究,因此身边带出了一帮粗心的兵大棒。
大冬天的,主将累得批着公文都睡着了,亲兵也不知道给人盖个毛毯。据说是谢烽嫌弃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会打扰他稍事休息,因此下令不许人靠近。
小虞儿看着亲兵们自己睡觉前都将被子抖得轰轰响,旁边的帐子都能听见,然后“噗”地往床上一盖,扑面扬起一阵大风,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这动静,聋子都得让你们吵醒。就不能手脚轻一点么?
谢烽脾性不太好,向来说一不二,手下无人敢违逆。到了吃饭的点,亲兵提醒一次,主将实在忙不过来,随口一句“不吃了”,居然也就这么让他饿着,连再提醒一次都没有。
身体再强悍也不是这么糟|蹋的。伤势没有大碍之后,小虞儿自告奋勇留下做个小厮,近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当初捡到他的时候,方圆数十里都被尾鬼屠了个干净。他乡亲邻里死绝,实在无处可去,谢烽也就随他。
也许是自幼孤苦穷困,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他对吃和穿的看重有点近乎执念,也就尤其见不得恩人如此应付。忙得昏天黑地之时几次三番被人打扰,非要他先吃饭,谢烽终于怒了。
他瞪着眼睛扭头,强大的威压本能地骤然爆发。中军大帐唰然裂开几道大缝,刺骨的冷风呼啸着刮进来,空气都几乎凝固了。
小虞儿一介纯血凡人孩童,身上本就还有伤,即使早已准备好迎接他的怒火,又哪里扛得住他修为登峰造极时期的威压压制?瘦小躯体当即被压得砰地跪倒在地,额角重重撞在桌子腿上。手中捧的托盘、漱洗盆也砸得裂的裂,凹的凹,水花四溅。
边上几个亲兵尽皆虎躯一震,好悬稳住身形,眼神都颤了两颤,却依旧目不斜视,无一人敢上前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