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议事处的灯火透过屏风映进来,幽暗、昏沉。抬眼望见那双碧色眼瞳中,快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受伤的眼神,他自己也仿似被刀子扎进胸腔般地难受。
念及凤不归近来的古怪多半还是当时为了寻他,在天绝道中发生了什么,他终究心里一软。
伸手握住那人的肩臂,谢重珩放缓了声嗓,试图同他讲道理:“你再对我有什么意见,别拿正事当儿戏……”
一句话没说完,剧烈的眩晕突然袭来。凤不归不想再听下去,运转妖力,直接卷着他的神识进了往生域中的“墨漆”身上。
他果然信守承诺,自进去后就锁闭了自己的神识,留他们两人密谈。谁也不知他避到了哪里。
谢重珩上一次回往生域还是在初到抚星城不久,嘉平七十六年中。而今是嘉平七十八年中,外界不到两年,里面却已经过了近二十年。
昔日盟友端坐在扶光城一座宅邸中的主座上,身形瘦削。他有一副端肃大气、极度尊贵的容色,温和中又隐含着几分威仪,只是面目太过沉静,无端显出些看尽沧桑的寂寥意味。明明是张年轻的脸,却带出中年人的稳重和通透。
仍是谢重珩当初离开时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然而同时,他对此人说不出的陌生感和模糊感也一如既往。
但这种感觉,跟凤曦还不完全一样。
区别在于,想起扎根在心里两世的师尊,他连他们之间的过往一概都不记得,只死死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么回事。相较之下,他与墨漆的百年岁月,他几乎还能从头到尾记得不少细节。
唯有这两人的音容笑貌,实在是如出一辙地想不起什么。
没心思细究,也没有时间寒暄客套,简单打了个招呼后,谢重珩直接通过神识传了一列清单,问对方:“二十艘巨型战舰和标准配套的中小型各类舰船,操控、维修的船舶师,相应的水战兵士、器械装备,按正式参战的规格配备,额外加配部分超小型飞行战舟,以及这些粮草物资,全部调配完毕,先生需要多久?”
“墨漆”查看完毕,略一沉吟,道:“最多三天。但不知你是准备直接用于水上作战,还是打算先潜伏包抄?”
谢重珩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诚然,他起步之后很长时间都处于十分窘迫的境地,还得时时防着更强大的势力被惊动,因此务求以最小的代价和动静取得最大的胜利。迂回穿插、深入敌后确然是他对敌时惯常用的套路。
但往生域中的水战部|队基本上都是在他离开后建立发展的。回到大昭至今两年多,他上次回来时跑马观花,根本没有时间详细了解,对这些情况并不太清楚。
闻言,他虚心请教:“能潜伏一段时日最好。但后续仍是需要与敌舰正面对上,还有可能硬碰硬。先生可是有什么说法?”
“墨漆”微笑起来:“你当年留下的那些兵法籍册中,多有潜入敌后突袭之法。句芒、祝融两峰的炼器工匠和将士们一起,据此研究了一种水上水下两用的巨型战舰潜航舰。”
“此物运载大量中小型舰船和部分飞行战舟,可潜入深水中远行埋伏。因其本身也装备器械,浮出水面时又与寻常战舰无异,水战为主,辅以少量空战兵力,还可在陆上短距离行进。看你需要哪种。”
谢重珩惊叹不已。这简直是按他的需求量身定制一般。
他哪里不知道这多半是墨漆的主意,对这位盟友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决定改用潜航舰。
又听对方问他“但不知要送到哪个入口”,想起上次暗狰们奉命原路返回时,居然是走的碧血方向,他疑惑反问:“我们手上现在总共有几个入口?”
“墨漆”温和一笑,轻描淡写:“四个。”
瞧见对方震惊的神色,他补充了两句:“东南两境推行教化,以德服人。你离开后的这些年,北境玄武和西境白虎也归顺了我们。”
“南境朱雀和西境之间的防御城墙早已拆除,东境苍龙和北境之间的天堑也搭建了飞桥。现在整个往生域俱为一体,除了中心的无尽山,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中。这点物资,不当什么。”
谢重珩:“……”
以德服人,什么德都需要靠实力说话。武德也是德,怕不是重兵利器铺陈到玄武、白虎城墙下之德。
这样就好办多了。他也没时间追问具体经过,只道:“那就全部送到玄武东北方向的入口。”
那边正是碧血入口。碧血境眼下混乱无比,这个位置不仅距离更近,而且比灵尘方向要方便、安全得多。
“还有件重要事情,需要特意请教先生。”谢重珩道。
“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流民,两者并存,实在为祸不浅。我原打算将流民收编一部分,但一则怕人心易变,不好掌控;二则,怕朝堂更加忌惮,再生枝节。”
“我思索许久,拿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良策,能一举解决这两大难题?”
这确然是个不太好办的事。几乎每个王朝末年,统治者们都会面临这个千古难题。
“良策说不上,但多少能暂缓一下,以免冲突快速加剧。”“墨漆”微笑着起身,低头慢慢踱着步子。
良久,他抬首望过来,和缓从容之态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却无端令人觉出几分怪异:“宋公子,在下不才,想来对公子还有些用处。但不知来日在下有事相求,公子是否能出面,相助一二?”
他居然讨价还价起来,也没有现在就要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的意思。
谢重珩莫名其妙,却仍是道:“先生怎么突然如此客气?你我风雨百年,有什么事只管说。不违背我的原则,但凡我能做到的,我必然尽心竭力。”
“我对大昭一应规制并不清楚。只是照你所说,朝堂连续动作,本就是为了削弱,也许根本就不会允准你们收编流民,扩展兵力。”“墨漆”得了他的承诺,方才温和道。
“但,如果是流民为生活所迫,为着一口饭食,自愿受雇于人呢?”
“要直接从流民入手开始组织,有些耗时费力,但如果前面有人做表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