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帝王心术,绝不能被任何东西所左右。非止仁义道德,还有感情真心。
于凤北宸这样经历的人而言,长期放任一个关系亲密、对他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跟随身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底线。能容许贤亲王这么多年,已属格外宽容。凤九亭若有任何行差踏错,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
他不介意多豢养一只金丝雀,但绝不能在枕边放一只鹰。
一生至此,近百年岁月从记忆中回溯而过,也无非倏忽之间。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霎时,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任凭思绪几度飞越光阴。
昭明帝从贤亲王犹自紧握的手中徐缓而决绝地抽出衣袖,直起身,似乎晃了晃,又好像那点微不可查的失态只是旁人的错觉。他依然稳如磐石。
也许终归是曾经心动过的人,甚至也许是唯一令这个暴虐刚愎的帝王心动过的人,那一瞬间,他眼中泄出了些微的茫然、空洞,仿佛还有一点痛苦。
但只刹那,那些情绪尽皆被乌云般翻涌而上的阴鸷、狠戾吞噬殆尽。
处置完贤亲王,昭明帝不疾不徐行到大司乐身边,伸手抚上他沾染了血迹的脖颈,却仿佛全然忽略了谢重珩的存在。
周围的厮杀早已平息,贤亲王的死士全军覆没。陆锦袖领着人马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个从天而降的神秘黑衣青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无需急于一时。
大司乐前半夜本就连续遭遇波折,伤了心脉直至呕血不止。如今双臂俱废,左肩更是被刀锋洞穿,内外皆损,是此生从未受过的重伤。
眼下他只觉全身痛如刀剐,冷如冰封,稍显纤细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桃花美目紧阖,他气若游丝,声嗓也细弱如丝:“妾自知死罪。帝君若要将妾就地正法,只求帝君直接动手,不要说出来。”
昭明帝用那只刚刚捏碎了贤亲王脖颈的手摩挲着他的咽喉,像是在考虑怎么了结他,过了会方才开口,嗓音一如既往地阴鸷:“爱妃替朕挡过刀,想来也不是凤九亭那一类人,何罪之有?”
大司乐颤抖得厉害,牙关咯咯作响,却只挤出一句:“妾不是他。”
更多的表忠诚的话,他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等待裁决的时间似乎比一生更漫长,又似乎只有一刹那。昭明帝细细打量了他一会,终于将那只手从他脖颈上移开,亲自扶他起来,交给陆锦袖带来的医师。
直到此时,大司乐的眼泪才敢流下,喉咙里逸出压抑不住的哽咽。
生死两度悬于一线。无论是赌昭明帝有没有后手,还是赌刚刚遭遇昔日爱人背叛的帝王会不会放过他,他都赌赢了。
大劫消弭,死里逃生,方才惊惧后怕到极致,终究忍泪不住。兼且,活着才有机会报仇,自此兴风作浪、翻覆乾坤,又岂能不喜极而泣。
只听帝王淡淡道:“拿下。”
无需言明,兵戈铁甲之声哗然而起。陆锦袖亲自带了一小队兵士,直奔场中唯一一个外人而去。
眼前阵阵发黑,浑浑噩噩间,谢重珩勉强运转修为,几乎是凭着本能挥刀相抗。竭力相拼之下,兵士竟被他伤了几个。
陆锦袖长槊一挑,直接挑飞了他的刀,又闪电般扎进他大腿。
谢重珩行动迟滞闪避不及,撑起精力强忍着剧痛踉跄退开,将自己从长槊的钉刺下解脱出来。心知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咬牙聚集全部修为,运起自爆的功法。
暴烈的灵力骤起。
就在这时,一阵威压铺天盖地而来,竟生生将他仅存的修为死死压制住。一个本来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嗓音急促喘息着,第一次显出了掩饰不住的忧急:“别动,交给我。”
话音传来的一刹那,眼前倏忽垂下一片素白,仿佛蓦地陷入了无尽山巅浓稠的迷雾中。熟悉的气息近乎急迫地扑过来,洒在他的面容耳颈之间。
身后紧紧贴上一副瘦削的胸膛,一条手臂稳稳圈住了他。
厮杀许久,失血过多,谢重珩早已力竭,全仗着强悍的毅力才支撑到现在。突然遇到一个足够强大又值得托付性命的人,绷紧的弦一松,那口气就无论如何也再提不起来了。
他几乎是瞬间就软了,连站都站不住,全身重量都不受控制地倒在身后人的怀里。
被严严拢在其中,那人独有的一切:味道,气息,温度,触觉……和被拥着的感受,不知为什么,都是无比熟悉而令谢重珩安心的存在。仿佛无论此刻身处何等绝望、悲恸中,那人都能抚慰他。
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他跟凤不归除了那两三次不算平和的异常接触,其余时候都不曾有过逾矩的举动。意识已开始模糊之际,他犹自挣扎着想。
素白袍袖一直遮着他的面容,轻柔如皮毛,顺滑如丝缎,什么也看不清。他连抬手将它拨开都做不到,不知凤不归是如何带他脱出重围的,更不知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实则谢重珩也确实没有精力再关注旁的人和事。耳畔呼啸的风声中,他勉力蠕动着惨白的嘴唇,游魂般微弱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被传送到长宁府至今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如此短暂的时间,从行宫附近的商徵客栈越过三千里飞星原,精准找到他,这根本不是凡人能想象的事。
哪怕这个幽影手段非凡,也太过离奇了些。
但谢重珩没听见回答,自然更看不见,头顶上那双雪羽长睫半垂,碧色狐狸眼冷冽睨了一眼,狭长眼尾透出莫名的戾气。
凤不归撕裂虚空全速赶来的路上尚且还能勉强忍耐,眼下看他这副仅仅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的样子,一身的血甚至透过白袍浸染了他的皮|肉,心里骤然炸开无边业火。
竭尽全力只差一点就能成功,却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是什么滋味?
明明他都已经看到他了,却只错开不足一个眨眼的时间,他就在他眼前自爆,是要将躯体炸成一滩泥泞、令人完全看不出那里曾经是个人的狠绝。
他差点没来得及。
有那么一小会,凤不归连呼吸都停滞了。直到将人揽在怀里,感受到记忆中的温度和心跳,他才惊觉他的手都在细细发抖。
抚星城中他已在他面前死过一次,但这次若是他稍稍晚了一刹那,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再救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