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没猜错,里面的人只怕早就死光了。
但为什么浪客至今没能成功登岸,占据这座早已没有活人镇守的城池?哪怕是凤不归,如果不亲自进去看看,也想不出原因。
从前辗转六个轮回,虽说大致经历和结局的走向基本固定,但并非所有细节都一样,尤其是返回大昭后至重回永安的这三年。他们每次建立据点的位置不同,具体经过自然也不同。
何况从他决意亲自下场主导开始,一切都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跟以往几次全然不同。大昭本就不在他的掌控中,如今更是连他也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茶是大昭民间常见的劣质土茶,闻着就一股苦涩味。谢重珩道了谢,先给凤不归斟好,继续同摊主闲聊:“整整两年没有补给,守军怎么过的?老人家可有听说过吗?”
摊主干枯的面皮抖了抖,带得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瞬间彷如活过来的虫子般,扭曲了一刹,也不知是想怒还是想笑。
终是没忍住,他低声道:“怎么过?还能怎么过?不然为什么浪客还没破城,大家一早就都跑了?”
他没有明说,常年在往生域中带兵作战的谢重珩却立刻就懂了——纵兵抢粮。
谢氏治军严谨,律法如山,麾下将士向来知晓自己的职责是为镇守疆土,护佑黎庶。兼且谢氏军的兵士全部自灵尘民众中选拔而出,百姓是他们立身的基础,曾有冻饿而死也不擅自拿用平民之物的先例。
就是这样的军|队,竟也被逼到了纵兵抢粮的地步,可见灵尘谢氏乃至整个大昭已经困顿到什么程度。
同样的茶在他进入往生域前隐居的五年间也日常饮用,从前并没有觉得有多难喝,如今却只觉难以下咽,似乎苦进了心里。
碧色狐狸眼透过幂篱上的白纱睨过去,凤不归安静地看着他没什么情绪的面容,也不劝解,更没说出自己的猜测,只在离开茶摊后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了?”
“据我所知,六族算是一方霸主,边界六境算他们的私地,军|队也全是他们的私兵。历朝历代的帝王都忌惮六族,朝堂不肯施以援手,意图趁机削弱他们,也是预料之中。”
谢重珩沉默半晌,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自从大昭立国后,按照六族跟圣祖共同定下的规制,六境每年需要向帝王供奉不少钱物。尤其是在这位昭明帝亲政后,更是堪称高额。不知为什么,对于尚且没有多少权势的帝王提出的无理要求,当时的六族掌执居然也肯集体应许。”
“但这钱物,并非全是给帝王和他的人手私用,而是从最开始就有一项明文规定,是预备着六境有难、尤其是外敌叩关时,帝王需要划拨物资下来,必要时甚至直接出兵相助。”
“前线战事如此吃紧,国库空虚粮饷欠缺,朝堂无有丝毫助益,却也只是用于正事的钱物拿不出来,并不代表大昭就真正穷得什么都没有了。”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①。这种事,哪朝哪代都时有发生,尤以一个王朝之末为甚。
以谢重珩的了解,纵然拼杀在前线的将士掘草根煮革靴充饥,也并不妨碍永安城里,全部靠国库供养的宗亲权贵们穷奢极欲醉生梦死,一餐面对百余道山珍海味仍免不了叹息:“都没有值当下筷子的菜,可见我等生活之不易。②”
自然,更不妨碍昭明帝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派遣无数暗卫,去寻找传说中的洞天福地浮空明境,追求缥缈的神仙虚妄的永生。
凤不归慢悠悠地道:“吃都吃进去了,谁还肯吐出来?按照凤氏诸人的性子,只怕从来就没真正打算要如何助六族。”
谢重珩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边界六境虽不在帝王绝对掌控中,怎么说也是天龙大地自古以来的一部分,名义上归属于王朝。”
“真要在这位手上缺了哪一块,他就是万世罪人,只怕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凤不归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将话题重新转回当下:“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了。”
朝火云城的方向一示意,他意有所指地道:“那位谢将军,也许不是一般人。”
谢重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也许是我在往生域的时候,一向都有墨先生的鼎力相助,哪怕小时候听过不少艰苦、极端的战争场面,也实在无法想象,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苦守整整两年有余,城里的将士们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但无论他有何等惊世之才,大概无论物资还是兵力都已经撑到了极限。若是没有外力插手,城池沦陷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身为守将,纵兵抢粮是死,军无粮草困守孤城也是死。但火云城若是失守,必然丢失周围大片国土。
以目前整个灵尘谢氏的窘迫而言,防线一旦被突破,几乎很难有夺回失地重新布防的可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尾鬼以此为据点,蚕食大昭的疆域。
无论火云城能不能守住,他这位不知名号不知辈分的族亲,大约是抱定必死之心了。
只是不得不违背一贯的信条和原则,为国土牺牲百姓,从保护者沦为加害者,其间的煎熬苦楚,堪比忠孝不能两全,外人实在难以体会。
将士冲杀于前,后方却因一己私心置之不顾,无异于出卖。
谢重珩自认也是个军|人,最明白孤军奋战、苦盼援助的煎熬,又曾经同样经历过必须舍弃的境地,不免尝试将自己代入进去,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悲愤和无奈。
外力插手。幂篱的轻纱下,凤不归弯起唇角微微一笑。
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③。妖孽拖腔懒调地问了句:“据点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不知怎么的,谢重珩总觉得他真正想问的是“火云城的事你想怎么办”。
任凭瘦驴驮着他悠悠地晃着,青年沉吟许久,却只道:“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