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把碎空刀本是伯父谢煜给他的,由此让他坚信谢氏与往生域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关联。但九尾一族早已湮灭在岁月长河中,“有缘”二字所指向的,也无非是一堆骨骸而已。
碎空刀早在与奢比尸的天枢之战中毁了。谢重珩如今用的,是死在他手上的原开阳镇主的兵器,当下笑道:“那敢情好。还是先生想得周到,在此先谢过先生。”
遥遥望去,此前朱雀主城被绞碎崩塌而形成的烟尘浓云都已经淡了,大多消散在猎猎阴风中。他操控着战舟一个盘旋,飞掠而去,掠向仍悬在天幕下的太初之光。
墨漆伸出手,摘星似的摘下了灯盏。
不过片时,曾经统领南境的朱雀城主就皮肉尽消,重新成为一架枯骨。
谢重珩堪堪将它收进手环,却见墨漆微笑着,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素白衣袖随即抬起,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轻轻做了个捻断的动作。
他没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一霎时的怔愣间,神识中那些与战舟相连的无形丝线仿佛骤然尽数崩碎。整个意识像是突地冲到了九霄云外又飞速坠入无尽深渊,过度的飘忽带出一种从躯体到魂魄都如同瞬间溃散的错觉。
“当啷”一声,尚未正式走马上任的新任南境统治者两眼一翻腰腿一软,高大精实的躯体连同他的陌刀一起砸在了甲板上。
所谓“后面要遭点罪”,不过是以神识操控战舟,精神损耗太过,会有一段时间的昏沉、无力,头痛如裂,思绪混乱,成日过得稀里糊涂,言行举止都受人摆布。
这副样子,实在没有办法接触外人。考虑到“宋城主”一向比纸还薄的脸面,墨漆只得将他带回开阳,昼夜守着,亲自照看。
彻底卸下了所有理智和防备的人如同被揭了壳的贝类,将最柔软的内里完全暴露出来,献祭一般摆在冷血残忍的掠食者眼前。
谢重珩连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仍是死死记得他有个师尊。
潜意识里,他还是跟在凤曦身后的孤苦少年。病得快死时,向来当他不存在的神明终于生出一丝慈悲,施舍般垂下目光望了他一眼,照拂他一回。
喝药是谢重珩生平最难以忍受的两件事之一。递到嘴边的药很苦,单是闻着味儿就令人窒息。
但最近的凤曦待他格外好,甚至将他扶起来,半拥在怀里,耐心地喂他,是他在最离奇的梦里也不敢想象的温柔。他也就乖乖张嘴喝了。
明明已经苦得魂魄都像是要就此飞散,谢重珩却强忍着,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生怕师尊因此而厌弃他。
他从不闹腾,甚至不会主动说话。即使迫不得已需要回答也极其简洁,大部分时间只是将自己蜷缩起来,是一种竭力避免被旁人注意到的畏缩姿势。
看着他原本修长精实的躯体局促在一角,墨漆有点一言难尽。
那双杏眼也再无平日的明朗、意气,甚至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只敢偷偷瞥过一眼,目光中说不出的卑微、惶恐。待墨漆回望过去,他又彷如受了惊吓般闪开。
相识至今整整七世,谢重珩在他面前从来都坚韧强悍,是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挺身顶上的男人,何曾展现过这般软弱的模样?
但墨漆从来不会去想为什么,也不会去想,谢七的那段经历,给人造成了什么样终身无法摆脱的阴影,更绝不会去反省,他曾给人带来过什么样不可磨灭的伤害。
默默看了片刻,妖孽终是将人捞出来,摆了个舒展而舒适的姿势。对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仁慈和体贴。
起身要走时,他却发现衣袖被人拖住了。
神智不清的青年循着本心,小心地用一根手指勾着素白袖口,怕玷污了他的神明似的,杏眼盯着指尖那截衣料,流露出直白的依恋和渴望,很小声地唤了一声“师尊”。
从头到尾他所求的,也不过是想让神明真正将他看在眼中、心里有个角落供他容身而已。哪怕他就此死去,终究还有一个人曾给予他一丝情意和温暖,能偶尔想起他,作为他来过这个世间的凭据。
胸腔最深处似乎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墨漆无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直接躺在他身边,伸手轻轻拍着他后背,权作安抚。
两人离得很近,那本是个有些暧昧的半拥姿势。但那时他真是什么也没想。
大约是察觉到“师尊”近来破天荒的温柔和善意,生平第一次,谢重珩近乎逾矩地,小兽似的在他颈窝里轻轻蹭了蹭,然后虚虚靠着。
气息温热湿润,带着青年特有的味道——其实没什么味道,他向来不熏香,也不佩香囊,只是一种如同阳光般干净纯粹的感觉,落在本就敏感的脖颈皮肤上,像是羽毛,又像是钩子,撩人心弦。混着薄薄寝衣透出的温度,让人不自觉地酥麻、战栗。
墨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目光就收不回来了。
作为簪缨世家嫡系无数代内外兼修的优秀之人的血脉传承,谢重珩的形貌极为端庄、英俊,几乎无可挑剔,又带着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贵气。跟墨漆要么魅惑勾人如妖孽艳鬼、要么霜风寒玉似九天仙神的姿容气质不同,他是一场最为璀璨的人间烟火,引人向往,却并非遥不可及。
而这烟火正小心翼翼地窝在他怀里,卑微,温情,十分地眷恋和信赖。
那本是对尊长纯然的依靠和孺慕,然而墨漆的感受却全然不同。
即使他再如何清心寡欲,毕竟是个正常男人,又禁|欲了数不清的年头,总有被触动兴致的时候。也许是过往大多数时光,唯有这个人因了一些不得已的缘由,跟他离得近些,此时鬼使神差地,墨漆竟也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仿似被蛊惑般,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自己都不知道它想要、将要落在什么地方。
片刻,墨漆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那只手霎时僵在半空。他安静地盯着那手躺了会,勉强压下那些来得极其突然又莫名其妙的邪恶念头,碧色瞳仁中几番风云涌动。
他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人的感情,更不应该同那人再有别的纠葛。本该想尽办法断了谢重珩对凤曦的念想,但如今,竟连他也开始心软了么?
这点认知让墨漆骤然生出铺天盖地的痛恨和愤怒,以及毁灭的欲|望,以至于那人真正清醒后,他居然没有拿病中混乱的种种愚笨行径揶揄他,而是兀自沉浸在一堆恶魔般的念头中。
对于他的心绪翻覆和那段堪称丢脸的经历,谢重珩却全无知觉。
稍稍恢复一点清明时,开阳军营有传令兵士前来禀报“宋将军”,言说那份传遍全军的名单搜寻已毕。他当即咬牙挣扎着起床。
墨漆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莫说相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校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自发前来看热闹的兵士。当年叛投奢比尸的所有狰营精锐除去已死之人,还搜寻出数十幸存者,尽数押在校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