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那时你尚且年幼,我带兵征战西域不幸中了敌人的埋伏,雪上加霜的是我身负重伤时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一位长者碰巧路过,发现了我,便用他的骆驼将神志不清的我带出了大漠。”
关父摸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白色胡茬,才悄然发觉岁月已在不经意中流逝。
“我好像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此事。”那片他未曾踏足过的苍茫土地,印象里时常充斥着神秘气息。
小时候,关隅一度认为自己会继承父亲的衣钵,在西域的广袤土地上有一番作为,如今却走向了与之相反的另一处方向。
“我因伤势过重昏迷了两日,幸亏得他医治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在他家中休养两日后,我勉强能起身,他却说已经替我寻到了大部队的方向,可以随时送我过去。”
“这位长者是何人?”
“不瞒你说,我与你问了同样的问题。一来,我是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二来则是我心存警惕,担心他别有用心。”
“无论如何,问一问终归是不错的。”
“是啊,”他将手搭上关隅放在石桌上的手臂,拿手指轻轻拍了拍他,“但你可能猜到这位长者对我说了什么?”
关隅歪头,“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的姓名我不必知晓,只要我把身上最值钱的物件给他就算是报恩了。”
关隅抬头望向父亲,眼神中闪过错愕的情绪。
“我一度以为他救我存心是为了贪财,只能先想着法子脱身。可那时我身上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穿的衣裳还是这位长者给我的,又何谈什么值钱的物件?”
“父亲后来给了他什么?”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时,这位长者突然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答会,他便备好了笔墨纸砚,要我替他写一副对联。”
关隅的父亲能文善武,一双手既好舞刀弄枪又可挥毫泼墨。他自小练的是颜体,字写得气势磅礴,骨力遒劲,区区一副对联当然不在话下。
“然后呢?”关隅有些急着听后面的故事。
“那长者甚是满意,收下对联后便说他与我已银货两讫,叫我不必再挂怀什么报恩之事了。”
“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我没想到他要的东西这么简单,埋怨先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中过意不去,反复追问他的姓名,好等日后回到大都拿出货真价实的宝贝报答他。那长者大抵是被我问烦了,又或者是理解了我的心思,不情不愿地告诉我他姓钟离。若真要称呼他什么,就学着江湖中人喊他一声’神医’便是了。”
“神医?”
“你可听说过江湖上关于神医的传闻?江湖传闻有一神医,妙手回春,尤善解毒,无名无姓,居无定所,无人知晓他长什么样,更无人知道他是谁。”
关隅难以置信,这样的传闻,他在吐蕃曾听过一模一样的……
“神医带我寻到了大部队的方向,目送我远去后便转身带着家人启程去别处了。印象里,分别时他的孙女还在牙牙学语,家里人都唤她阿雪阿雪的,这么多年过去,估摸着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了。”
话已至此,旁的都无须再多问了。
“父亲后来是否还见到过神医?”
关父颇为无奈地摇头,“从未。江湖之大,要寻一个人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有意隐姓埋名,要找到他,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关隅不解,“既是神医,必定救人无数。明明有人目睹他的真容,为何传闻里却没有他的任何线索?”
“身怀绝技之人,往往落不得个好下场。我想,大家都是存着一样的心,不愿破坏他平静而安宁的生活吧……”
夕阳的余晖柔和得不像话,六月雪洁白的花瓣被染成了淡橘色,倒映在关隅的双眸之中,刺得他眼睛生疼。卷曲的睫毛不住地上下颤抖,酸涩、痛苦与委屈挣扎着、叫嚣着冲破阻碍,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传去了远方。
原来她从没骗过他……
送父亲离开之后,关隅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坐到了夜深。
夏季的风闷热躁动,拂过脸颊带来阵阵黏腻,让人的身子连同心都变得沉闷无比。
大都的夜没有星罗密布,月亮也是淡淡的,仿佛不情愿挂在天上,下一秒就要消失无踪。
而吐蕃的夜,那么深又那么亮,墨色的布景下缀满璀璨的繁星,连月亮都像是借走了太阳所有的光芒,要所有人为之侧目。
又或者,大都的夜与吐蕃的夜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或许是在吐蕃,她似乎总是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叫他用双眼描摹她的身影,而他却不断揣测她的心思,用最龌龊最肮脏的想法揣度她的意志。
是他太过分了。
关隅当真想伸手扇自己一耳光,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更深露重,他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回房,却迟迟没有歇下。坐在书桌前铺开宣纸,大笔一挥,一坐就是一整夜。
下人们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更不敢进屋打扰,只能在门口无声守着,待到天明,他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何百忧趁着点卯前来看望关隅,没想到他刚睡下,两人并未打上照面。他向门外的下人打听情况,下人也不知情,他只得悻悻离开,散值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