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原本不打算搭理他,此时自他喊的一声“灵儿”就停住脚步,越听到后面,他越是不语。
等到赫尔加烟看到他的表情,停住话头:“……你笑什么?”
元北庭一手支着头,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额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么?我笑,有两个原因。”
“第一,听闻烟哥哥的小娘乃是出身小门小户的庶女,三房家主当初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后来才入了籍,笼统不过也是下贱坯子,怎么到了这一辈,倒开始数典忘祖起来。这样可不好。”
“第二。”他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转瞬,数道交错的丝线便纵横在赫尔加烟的脖颈边,只要他动一寸,就会被切成千万片。
他冷声:“你还是那么喜欢找死。”
各家挑选出来的蛊童要在祭祀大典前送去给渊主过目。元北庭和赫尔加淳由赫尔加家族的马车送来,赫尔加家族家世显赫,所以也站在前排以示尊贵。
这座永昼宫不像元北庭统治时的寥落三两点,而是灯火阑珊,到处都装点着金玉。
大殿上人声鼎沸,欢歌笑语,香袖轻风。而赤庸就坐在最高的王座上,长袍垂落脚边,身边是渊后冷氏。
这座大殿是用来议事的,元北庭除了称王的时候往上面坐过,后来由于他从不参与议事,再没有用过这大殿。
各家选来的蛊童一共有四十九个,赤庸略扫了一眼,突然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他略一勾手,便将那蛊童拉到了他面前。蛊童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在渊主面前跪好。
赤庸命令道:“抬起脸来。”
待那蛊童抬起脸来,赤庸又一脚踢翻了他,哼笑:“这是谁家选的,拿这样的丑货来糊弄本座?”
这蛊童就算称不上风华绝代,也是清秀可人的,绝不是他所形容的那样。
渊后皱了皱眉:“可明日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怕是也找不到更好的。还请主上三思。”
“怎么没有更好的。”赤庸勾了勾手,显然早有准备,“带上来。”
两个侍从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过来,这少年显然被精心打扮过一番,眉眼精致而锋利,笑起来又有万般风情,天生媚骨。他似乎感受到目光,转头正好与底下的元北庭对视,元北庭愣住。
追风?
追风是比他大了许多岁的,可如今这个却好像跟他一样只有六七岁似的。
渊后看了追风的容颜,不自觉点了点头,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就算是蛊童,也是有高低之别的,赤庸又细看了一圈,挑了四个最出挑的,到时候祭祀大典便站在他身边。元北庭和追风就在其列。
他们四个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还没等元北庭说话,追风就主动凑上来。
他以一种自己几十年后绝不敢使用的目光,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元北庭的容貌:“你也是魅魔?”
猝不及防的,元北庭就被他勾了一下下巴。追风看着他懵然眨眼的模样,很快自我否定:“不,你长得这么乖,应该是八尾灵猫吧。”
元北庭觉得拳头有点痒。
他现在就算是一副生气的模样,也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将追风逗得更加开怀。
不过看他不喜欢动手动脚,追风这点分寸也还是有。他比如今的元北庭略高一些,所以弯下腰来,带着笑眼对他道:“看你这么可爱,告诉你一件事噢——明天离我远些。”
他最后一句声音低下来,只给他一个人听到。元北庭看着追风又去跟另外两个蛊童打招呼,心感不妙。
祭祀大典在四大山中间的太一山上举办。这个地方离地最近,视野开阔,抬头可以看见高高建起的永昼宫。
他们穿上蛊童的狩衣,手执铃铛。整个大典都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元北庭在旁边站了近两个时辰,有些无聊。
突然,他看见赫尔加家族那边有些骚动,很快,他就认出来了,那是三房的妾室葵枫,也就是赫尔加烟的小娘。
按说这种典礼,妾室是没资格进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三房就是同意带她进来了,他们同族长说了片刻,终于看向了祭祀高台上的元北庭。
元北庭早料到如此,不惧反笑,对着赫尔加家族的方向笑了一下。
葵枫哪能忍受他这样的挑衅,一下就气得快要晕过去。这事不止周围的家族听见了,身边的追风也注意到了:“赫尔加三房居然是个这样不成大器的。”就算赫尔加如今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在此时发作,既显眼又丢人。
元北庭倒是理解。毕竟赫尔加烟的姐姐是赤庸的宠妃,他们自然受不了这委屈,早早就去告了状,就是想撤掉他的蛊童之位。
不过渊后顾及大局,将此事压了下来,他们就来跟族长告状。
族长赫尔加权的脸色也是十分难看,呵斥将三房的人全部带下去。随后自己也走了。
得亏赤庸还没来,如今赫尔加又是数一数二的显赫,不然还不知道得多难看。
元北庭没有杀赫尔加烟,只不过让他维持着站立三天三夜,外加不能合眼罢了。赫尔加烟本就有腿伤,困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还会被丝线刮到流血,这样精神高度紧绷,他被自家发现的时候,怕是快疯了。
原本他们不管赫尔加烟就是知道他去找元北庭算账了,打算为他掩饰。
结果反而被元北庭困住,简直玩火自焚。
赤庸来的时候神色无异,看来族长离开的这段时间已经跟渊主致歉,赤庸虽然生气,不过还要仰仗赫尔加氏,所以顺着台阶下去,只是略作惩戒。
赫尔加权应该不想让元北庭如今这个首席蛊童被换下来,大概把罪名都罗织在了三房头上,所以赤庸并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他们继续着祭祀大典。管弦从层层高台上响起,宛如有了凝滞的音波,万人跳着祭祀之舞,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高声呼唤,魔渊幽火越涨越高。
就在祭台上,放着活物,这些贡品被幽火舔舐化为飞灰,连灵魂都湮灭。众魔因为魔渊幽火接受了他们贡品而欢呼着,万人之舞舞得更加兴奋,铃铛响动的声音甚至让元北庭有些耳鸣。
顺着四十九层台阶而下,底下是魔渊幽火在熊熊燃烧。火焰在黑暗中跳动如鬼魅,旁边的祭司默念着祭词,所有魔都跪下,仿若迎接真神降临。
烈火掀起的飓风让赤庸的礼服像旗帜一般飞舞,险些糊到元北庭脸上。
赤庸面前是魔渊幽火,他张开双臂,道:“幽火!给你的主人以无穷的力量,统治魔渊,壮大魔渊!”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天色剧变。原本只是有些暗灰的天空变得乌墨一般黑,在云层之间还隐隐有闪电刺啦爬来,魔渊幽火比刚才吃了活物还兴奋,好像真的听见了赤庸的召唤。
祭祀大典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往常的大典上,魔渊幽火享受了贡品后就重新蛰伏下去,赤庸问过这一句,就用蛊魔对魔渊幽火的控制,强迫选择。随后众魔皆大欢喜,这大典也就圆满结束。
可如今显然不是这样了,所有魔不免抬头看天,火焰与螺旋状的云层快要相接,涨了不止百丈高。轰隆隆的雷声几乎将那些丝竹管弦之声掩埋下去。
魔渊幽火好像显够了眼,在赤庸再一次询问后,它突然转身而下,所有魔的眼睛都盯了过来,但只见魔渊幽火并没有落到如今的魔渊渊主赤庸身上,而是向着旁边的元北庭直直而去。
元北庭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一趟,这见鬼的火怕是要害死他。魔渊幽火兴奋地扭动过来,像是一只见到了主人的宠物,恨不得赶紧被抚摸。可主人本人却抬头冷眼看了它,仿若在明晃晃地斥责它:“滚!”
魔渊幽火在空中滞留了一瞬,随后不情不愿地微微偏身,慢悠悠地往赤庸的方向飘去。
所有魔都松下一口气,虽然轨迹有些问题,但勉强解释也不是不能说通。可赤庸却不会放过这一点偏差,他手中捧着魔渊幽火,随即目光落向了这只看起来十分乖巧的蛊童身上。
赤庸道:“你是蛊魔吗?”
元北庭低着头,看不见赤庸的神色,他只道:“我不知。”
赤庸看着他,随手抛了抛手中的魔渊幽火,随即,将火球向元北庭扔了过去:“——那就试试看!”
元北庭对于魔渊幽火没有防备心,所以根本没有动。但身体却突然一轻,转眼间就到了数百丈之外,而被他躲避开后,魔渊幽火砸到了另一个蛊童身上,霎时尖叫拔起,随后化为一捧飞灰。
元北庭转头,就看见追风已然是成年人的身材,抱着他就像揣着一个不大的娃娃。他的速度极快,转瞬就飞离了太一山的地界,有些眼力不好的甚至都没看清楚。
直到跑了很远,追风都没停下来,不过留出间隙跟他说话:“这里你怕是不能待了。你到底是不是蛊魔,能穿过魔渊幽火的桎梏吗?我送你去人间,你去不去?”
元北庭自然是求之不得:“多谢。”
追风哈哈一笑:“总觉得你跟我说‘谢’有些生疏了。”
其实今天追风是打算去赴死的。
能活到他这个岁数的魅魔已经不多了,他能预感到自己的寿命快要凋零。可是他不愿意就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于是他想要毁了这场大典,就算是遗臭,怎么说也有万年。
不过很奇怪,昨天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死,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不再受到魅魔美丽强大却短命的制约,能快活地在所有地方游山玩水,招猫逗狗。尽管有时候要给糟心的主子办事,虽然他嘴上不满,心里倒是没多不乐意。
他突然心怀侥幸。
万一他就遇到这么一个人,能让他继续活着呢。毕竟,他这么喜欢活着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