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途跋涉而来,身上的衣服不算太干净。这让他有些窘迫,他不愿意在司怀昀面前这样狼狈。
于是他提出请求:“怀昀,我想……”
司怀昀嘘声,于是他立刻噤声。司怀昀一根手指束在唇前,手指间挂着阴玦,细黑的绳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像是攀爬交错的藤蔓。
司怀昀将手中的绳子一抛,就缠到了元北庭的脖子上,随着手指的收紧将他拉近。元北庭的手不得以撑在桌子上,明明是一种俯视的姿态,却充满了被控制的胁迫感。
绳子在他脖子上勒出几条红痕,元北庭怕自己的脏衣服弄脏了司怀昀,极力保持着距离,垂眼道:“怀昀,我做错什么了吗,让你这么生气。”
司怀昀微微抬着眼看他,他瞧了瞧旁边的白事丧物,意有所指道:“元北庭,你找了个好来处,不然我都忘了要找你算这笔账。”
他当初走得决绝,连一点信都不愿意留下,那就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让人思断肠,念难忘,上辈子缺失的夙愿,只能用这辈子来弥补。
但凡世间生灵,都会忘却痛苦,元北庭也无法免俗。就算他在魔渊这些年,尝尽了千般苦楚,就这短暂几年,仇也报了,他所爱的也已经回来了,所以是全部弥补了。他自认心中无憾,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将那些往事揭过。
可不知为何,这条铁律在司怀昀这不起作用,他会为年少的屈辱颠覆一个王朝,同样也会报复不辞而别的叛徒。
哪怕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陛下,”元北庭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听话地跟着他的绳子走,蹲在了他的脚边,“我很脏。”
司怀昀不吃这套,横眉冷对道:“在犄角旮瘩里滚了一圈,不脏才怪。”
元北庭很怕司怀昀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可又被这双冷目刺得心头荡漾。脖子上的绳子勒得他有些疼,甚至有些难以呼吸,可他却像染了烈药那样忍不住痴迷这种被一根毫无威慑力的细绳胁迫着的感觉。
他早该这样的,应该把阴玦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才对。就像是挂上了主人的标识那样。
于是他讨要:“算完了账,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他看司怀昀皱眉,害怕他不答应,有些慌乱地恳求,“求你了,陛下。”
司怀昀上下扫视了他,随即不如他的意,松开了绳子。脱开了束缚的元北庭像是挂在歪脖子树上要坠下悬崖一般,充满心惊肉跳,甚至还有些惧怕。
司怀昀的放手比冰冷更让他害怕。
之前司怀昀也生过气,但不会这样故意冷落他,让他不如意。这回看来,是要好好鞭策他一番——司怀昀是真的生气了。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留存的红痕,指尖无意间顺着痕迹勾勒。司怀昀附身,弯曲着指节,轻轻蹭开他眼尾,像是诱导一般:“你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好好认错,我才会继续给你戴上链子,懂吗?”
元北庭低眉顺眼道:“是……”
司怀昀轻了些:“这才是乖小猫。”
司怀昀问他:“你躲到哪里去了?”
元北庭答:“夭北的雁湫山上,那里丛林茂密,虫子也很多,山虎野狼巡林,连土匪都不敢在里面扎窝。下着雨,人迹稀少,鲜少会有人上山来。不过出太阳的时候阳光很灼人,刺得睁不开眼。”
司怀昀听着他的描述,手指稍微蜷缩了一下,警告般看着他:“别卖惨。”
他继续问:“怎么变得更有价值呢?”
元北庭的手指勾上司怀昀手上缠绕的细线:“把妖族血脉烧干净,只留下魔族血脉。”
他这会儿倒是说得很简单。他就是这样,被掐了一下脸能跟他委屈半天嚷嚷着“疼”,可他分明就是被劈断了手也能一声不吭的妖魔。
元北庭讨好般笑:“我觉得我交代得差不多了……”
司怀昀垂眸:“你在怕什么?”
元北庭的笑凝固,他垂下头,涩声道:“我怕……我怕我做错了事,让你不高兴。”
“我再问你一遍,你在怕什么?”
“……”
司怀昀冷声道:“元北庭,我跟你说过的,我喜欢锋利的刀,可是我不喜欢桀骜的,不听话的刀会把刃朝向主人。”
元北庭急于表证什么一般:“我不会把刃对向你,不会把有毒的杯盏推给你,就算是剪刀,也绝不会将尖锐的方向对着你。只是,只是我那时……”
他突然发不出声音,溃不成军地将头靠在司怀昀的膝头。司怀昀垂眸看着他,随后叹息,将手指上的线缠到了他的脖子上。就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元北庭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让那根线勒得更紧,连动都动不了。
“别松开,求你了。”元北庭恳求他。
司怀昀提醒他:“勒红了。”
“没关系。”元北庭闭上眼。
他用一个可以杀死他的姿势,换取了安心与甘之如饴。
四周静默了片刻,司怀昀垂头吻了吻他的头顶,轻声道:“其实都是我的错对吗?”
元北庭猛地抬头:“不是——”
司怀昀捂住了他的唇,低垂的眸落在他眼里,像是坠落的星落在湖里:“乖,听我说。”
“为了能在皇宫里活下来,我能装疯卖傻投奔皇后娘娘;为了夺取朱雀军权,我能弑杀于我有恩的师父;为了积攒力量,我能出卖自己的婚姻大事;为了皇位,我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送我那太子哥哥下黄泉;为了夺你的兵权,让你声名狼藉,我能让你去屠了落泉泉京的城。”
他笑:“其实我知道,我已经做过了太多的错事。如今能投到这么一个好胎,我倒是很意外。我都已经做好了这辈子在十八层炼狱里赎罪的准备了。”
“但是,”他看着元北庭,“我反悔了。”
就当是他讨了一辈子的好日子,所以就算是滔天的罪孽,也等到下辈子再还吧。
痴情者奉献,薄情者算计。
他算计了一辈子,该付出代价来。
为眼前一泓白月光,奉献出自己心头血来,点上一颗艳红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