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太高，不小心就碰落了一地的雪，有些掉到了他的衣服上：“您……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司怀昀原本是笑着，随即笑容慢慢淡下去，只是看着他的脸，像是在观赏什么。他底下的手指蜷缩着，好像担心会戳破一场镜花水月。

元北庭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垂下了眼。虽然这张脸让追风这魅魔都叹为观止，但元北庭太久没戴上过自己的面皮，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好像是他偷过来的，让他不安，有一种怕被戳穿的惶恐。

在他面前，元北庭总是不擅长掩饰，连装腔作势也不会。

“北庭……”司怀昀叹息般，怜惜地抚摸着他，“你疼不疼。”

——这些年，你有没有疼过。

元北庭自从来到司怀昀身边就极为娇气，偶尔被掐了一下都要撒娇说疼，司怀昀总会笑他是碰不得的娇气包。但他们都知道，他是折断了手还笑得出来的邪魔，没有人认为他会疼，或者说忽略了他也会疼。渊主强大无比，连半道炸开的雷劫都能驱散，敢只身一人就与整个天界作对，在这世上没有能与他匹敌的敌人，他只有逆鳞与软肋。

元北庭垂下眼，只是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可却极倔强：“都是……寻常。”

疼痛与伤疤，都不过是寻常。

司怀昀伸手接住面前的眼泪，挽住他的脖颈，元北庭被他压下来。但他看着元北庭垂着眸的样子，下意识往后退的步子，又开不了口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明明他们已经不是君臣关系，就算不是伴侣，也是朋友。而当他带着元北庭要往一禅庙里走，元北庭还是不愿与他并肩，总要落后一步。

就这么想了一通，司怀昀只觉得要把自己想糊涂了，一晃眼，他们已经到了一禅庙里。

元北庭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梁壬，梁壬看见他就要过来给他行大礼，元北庭向来不在司怀昀面前受这些礼，所以搀扶梁壬起来。

梁壬看起来对元北庭的容貌改变没有任何的察觉，好似元北庭本来就长这样，他一眼就能认识，并且这会儿颇有些热泪盈眶：“恩人，我终于又见到了您，可以好好跟您道谢。”

元北庭一笑，话语间滴水不漏：“你我是朋友，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良久。”

两个人相互寒暄片刻，司怀昀看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元北庭轻声在他耳边提醒道：“大帅，请上座。”

司怀昀看了一下元北庭，又看了一眼旁边照例面无表情的百里落天，将两者的迂腐程度进行了一个对比，只觉得元北庭这样懂规矩看着实在面目可憎。

不久后张适春就来了。最近张总督连升两级，尚没享受到什么高官待遇，反而要被这一堆杂事弄晕两个脑袋。只觉得升官不仅不能发财，还会折上一笔不小的医药费，属实不划算。

没多时，张总督就带着梁壬去底下谈一笔新生意。没过多久，有一位女子翩然而至，进门后向元北庭款款行礼：“见过恩人，见过大帅。”

元北庭不知她来是何意，毕竟要说的之前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瑶儿绝不是那种喜欢多此一举的。

只见瑶儿行礼后，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元北庭一看，上面写的是，大帅想要知道当初恩人为什么会救梁壬。

当初梁壬第一次来找司怀昀时，司怀昀就单独留下了她说话。那男人并不像刚才那样随和可亲，反而带着一股压迫感，微眯着眼，问题直接了当：“元北庭可不是菩萨，你怎么劝服他去救梁壬的？”

瑶儿咬着牙，尽量让自己不打寒颤：“……事关重大，若是大帅要听，等恩人过来，我自会为大帅效劳。”

瑶儿最近随同梁壬住在一禅庙中，等梁壬走远她才出来。她看元北庭同意，便点点头，直接道：“两位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乃妖族幻灵蛇。”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而这，也并非我的容貌。”

梁勇是炎适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杀人只需要一眨眼，特别是他身边那只叫“雪天”的犬，嗅觉敏锐，只要捕捉到气息就能立马追踪百里，多年来无一漏网，被称为炎适帝的铜甲铁壁，坚不可摧。

若是要刺杀炎适帝，必然要绕过梁勇以及雪天犬。人都还好说，那犬却是灵敏至极，在明|慧公主刚进入铁马营时，她身上就带着巫童母蛊的诡异毒气，所以一进门就被这犬狂吠，若非她是贵客，能让雪天这样的，已经够梁勇毫无理由地稽查她。

那只是铁马营，周围尽是铁马悍将，所以梁勇能为了两国的友谊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到了御前，明|慧能肯定自己活不过一个呼吸，根本没有办法接近炎适帝。

她几番探查，梁勇身上没有任何破绽，若非要说，只有他那不学无术的弟弟，梁府二爷梁壬。

而梁壬虽然欲念极多，玩瘾极大，可心眼也长了一窝蜂，根本不是好糊弄的。明|慧只打听到他幼时喜欢过一个舞女，刚开始以为是突破口，但后来又发现梁壬喜欢过的女人多了去了。她那日在元府里试探，竟也没有试探出个究竟来。

明|慧只好再次潜心收集信息，她惊奇地发现，在那‘断壁舞姬’尚在各地表演演出的时候，梁壬竟然一场都没有错过。在每一次得知演出消息，就算是违背自己哥哥，也会抛下所有的事前来观看。

可这舞姬在当时已经几年没有露面，她想找到一些踪迹，却只听到了断壁舞姬不在人世的消息。

瑶儿垂下眼：“所以她找上了我幻灵蛇。”

明|慧当然不会跟她说很多，只是假扮一个情人，这事她做得多了，还十分熟练。她是妖族，与人族之间的事大多不过收钱办事，或者是别的好处。而且□□也只给了寻常的价钱，让她根本没意识到，这里面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她利用妖气的牵引在绝壁上作舞，随后梁壬就把她带到了梁府中。这程序和这种男人她都见得多了，当时梁壬给她准备了衣服，她将外衫随意扔在一边，露出凝脂般雪白的皮肤，长发如瀑，一直蔓延到床下，半掩住她的脚腕。

梁壬进来的时候愣了愣，随即掩门。

他手上只提了一个药箱，然后将旁边的外衫收拾起来放在了旁边，像是随口一问：“你不喜欢这件衣服吗？”没等她回答，他拿起旁边的被褥把她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说，“下次让你自己选好吗，不要着凉。”

随后在她还在愣神的时候，梁壬已经处理好了她脚腕上的伤口，随后就收起药盒要走。

瑶儿只觉得自己的交易要完蛋，她猛地拉住梁壬，在梁壬茫然的眼神下犹豫道：“您……不做点什么吗？”

梁壬顿了片刻后，突然有些紧张般打了个磕巴：“可，可以吗？”

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瑶儿原本那种七上八下的心情听到这句后又重新稳定下来，她露出有些妩媚的笑：“当然，我已经是您的人了。”

随即，那男人重新落座在她的身边。她的表情甚至没来得及变化，就看着梁壬珍重至极地牵起她的长发，拿着梳子为她梳发，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触碰到她分毫。

她以前遇见过的男人，要么狂热，要么羞涩，要么一板一眼毫无趣味，要么花样繁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会有男人，将她宛如易碎的珍宝般捧在手心，连梳发都小心翼翼地征求同意。

随即，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梁壬就已经跟她道晚安出门了。

等到那天，国丧已至，贺琅带着锦衣卫冲进了梁府。他清除所有障碍，做好了一切准备。瑶儿以为他要逃，但最终，那条道只送了她一个人出去。连所有的奴隶都被遣散了没有牵连，梁壬却被贺琅带走了。

他是梁家的人，该为梁家的过错承担罪责。

她找不到任何人，只能去求当时的大祭司。她听梁壬说大祭司人很好，但等她去的时候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元北庭不喜欢欺瞒，所以她把所有的阴谋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但元北庭当时好像被什么烦扰，心情并不好，听完了之后反而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她伪人的装扮，好像不介意今天剥下她的美人皮。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她不断忏悔，膝盖跪在地上都磨红了，眼睛哭得睁不开，梁壬或许会心疼，但元北庭可不会。

她没有任何让元北庭多此一举的价值。

就在元北庭要把她请出去时，她几乎无措地抓住了旁边的桌子腿，随后道：“您知道妖界神器三妖青藤吗？”

瑶儿湿着泪眼道：“我是妖族幻灵蛇护法的直系后代，如今妖族需要护法的力量，我可以回去，为您拿到三妖青藤。”她在元北庭冷冽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改了口，“虽然只是枯藤，但……但您相信我，三妖青藤的枯藤也是万中挑一的瑰宝。”

元北庭突然笑了起来，他走到了瑶儿面前，随后牵起她：“不要枯藤，我也可以去救梁壬。”

瑶儿突然有点捉摸不透：“那……那您要？”

元北庭道：“你愿意为这次交易付出任何东西吗？”

瑶儿决然：“当然。”

元北庭：“那就行了，我只要你的承诺，后来的报酬，我会向你索取的。放心，既然我是举手之劳，向你要的东西，也只会是你的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