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历史总对美男子有所记载,史书上记载,明渊国六皇子喻皑“颀面秀眉,面色皎然,温然风仪。”,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他的一双眼睛落在你身上时,就好像他在注视着这世间他最为重视的珍宝,他低头倾听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将所有的秘密都倾诉。
他是世间最温柔的一缕风。
太多人被这样的描述蒙瞎了一双眼,以至于后来他弑师纂权,弑兄上位,铁马金戈地踏破了整个中原的安宁,所过之处流血漂橹的时候,太多人见到他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那遍地哀嚎的战场,数千万的流离失所,都出自这个温润如玉的君王的一道命令。
泰安十年。
此时正是寒冬时节,太妃娘娘吩咐过除了必行之路,雪不要扫得太干净,可以留一些素白,这样陛下喜欢。
下了朝,景献帝遣退了一众随从,只剩下那个万年冰山的百里落天。他就这么身后落着个冰山,脚上踩着雪路往寝殿走。
刚一到门口就看见那个一身雪白装束的女人站在门口,让里头的人通报,年妃娘娘送汤来给陛下请安了。
年妃通体是雪白的衣裳,上面绣着闪着银光的白梅,使得不至于素净到失了礼。一双纤长的素手上没有过多的装束,或许是天气太冷,她的指间染上一点嫣红。
年妃看见了他,规规矩矩地请了声安。
景献帝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了句她打扮大半天最想听的话:“年妃这身,倒是与天色相配,成了精灵了。”
随后,她自然而然地进了陛下的寝宫。
陛下褪了朝服,拿起她那碗还热乎乎的汤,随意抿了一口,赞了句“味道不错”,可后来却再没有动一口。
今日是陛下的例行检查,昨日就遣人吩咐过的。被传唤来的太医没受什么阻拦便直接入了寝宫中,带着一身的行囊,恰巧碰见了年妃和已然昏沉欲睡的陛下。
太医先请了安,随后便给陛下把脉,诊了一会儿,他试着叫了一声:“陛下?”
陛下没有应声,眼皮已经垂下。
他又叫了一声:“喻皑?”
陛下仍然没有反应。
那太医简直快掩饰不了自己的笑脸,随后迫不及待地撕下了自己那张儒雅的面孔,眼眸逐渐沁满了怨毒的红。
他的指间溢出丝丝缕缕的黑色丝线,就像侵蚀大树的长虫一样,扭动着往筋脉里面扎,将那根血管染黑,然后逐渐往心脉的方向游动。
他等了多久啊。
从那个漫天尸野的夜晚,他被奶妈抱在怀里,穿着最下等的仆役服才躲过这一劫。他在缝隙里看见父皇抱着冠冕下跪,等着那个胜利者来践踏他的尊严。
奶妈抱着他还没跑多远,就听见原本已经缴械投降的守卫军突然发了疯似的往敌军方向冲杀,像一场可笑的蚍蜉撼树。
随后,奶妈拿着旁边的刀枪往自己身上扎,随后就往地上一堆尸体上一倒,就这么趴了两天,才被清扫出去,等他想叫奶妈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奶妈早就血尽而死了。
皇室的头颅被当作他们的战利品悬挂在城门上,几天过去,早就腐烂成了一堆辨识不清的烂肉。
这天下,想缅怀的不敢缅怀,想复仇的时机未到,想放手一搏的已命丧黄泉。
只留下几个流氓对着他们谩骂唾弃,对着几具头骨唱些趋炎附势的陈词老调。
竟只剩自己了。
城中的百姓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在明军过道处讴歌赞美。好像他们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是他们烧了几年香请来的活菩萨。一切的灾难仿佛只是限于他们落泉皇族的,而他们罪有应得。
直到半月后,明渊军队接到景献帝的命令,开始屠城,他们离开后,一把火将泉京烧了七天七夜,连枉死的孤魂都没了归处。
他是个活阎王。
回忆起过去种种,那些黑线随着他的心神舞动得越来越激昂,恨不得化为利刺立刻撕烂这个人,可凭什么他惶恐大半生,餐霜饮雪,还得让仇人痛痛快快地死呢?
随后他抬眼,看见了陛下微眯着的眼睛。
陛下稍微抬了一下手臂,闭着眼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再张开时双眼是淡然的,还有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
“沈家的?”他像跟后生聊天一样开口,因为黑线的侵蚀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不过稍微动了两下就恢复了平常。
沈昭嘴唇翕张,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随后才想起来自己早就将魔族的傀儡种进了喻皑的身体里。于是他手掌一握,想让喻皑听话,却发现喻皑只是微微皱了眉,并没有按自己的想法行动。
他这才开始慌张,喻皑一挥手将门关上了,让他无处可退。
喻皑没有问他是不是来复仇的,当年怎么会逃出你这么一只漏网之鱼。他只是活动着指节,从自己心脉这里抓出沈昭埋了两年的傀儡线。
那一根根傀儡线都已经扎得极深,拔出来的时候藕断丝连,拉扯出几根断不干净的血丝,像一条在被凌迟切片的鱼。
但喻皑神色自若,只是问他:“你见过魔族?”
沈昭信不过任何人,他为曾经父皇的旧部全部种下了傀儡线,只要他们敢违反命令,立马会生不如死。
怎么会有人能够将他的傀儡线生生拔出来……
喻皑仿佛没有看出他的惊骇,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那副处变不惊的皮囊,像是大海捞针的人突然抓到了一个线头,非要刨根知底才罢休,依旧拿着那团线问他:“是魔族的傀儡线吗?”
魔族,魔族……
是魔族。
操控了他,让他去操控景献帝,然后发动战争,让整个人间生灵涂炭,这样魔族就能吸取其中的怨念。
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他怎么能这么死在这……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们俩可以问出您想要的东西。
喻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狂热,沈昭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可是随后喻皑手指一松,将那团黑线扔在地上。
只是转瞬,他便冷了下来,随后笑起来,道:“朕好像想起来了。”
不知何时,那团复仇的线变成了敌人的武器,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而喻皑的声音温润,好像是耐心教书的先生一样,低低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想知道你扎进心脉的线为什么没有用是吗,沈家小孩。”
他低声笑,兴味十足:“因为朕没有心啊。”
…
后人拿这一段给景献帝冠以“残忍”之名。不仅因为他虐杀沈昭,还因为他以最残忍的手法,将年妃与年妃的孩子交给了与年妃交恶的孙家,往后年妃遭到了生不如死的对待,被活活折磨而死。
他的年妃早与落泉国的亡国皇子暗通款曲,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了景献帝,凭借着自己高超的医术得到景献帝的青睐,常被召来缓解景献帝的偏头痛。
蛰伏了将近五年,当时年妃甚至为沈昭生下了一个孩子。沈昭哄骗她弄晕景献帝,只要控制了景献帝,那个孩子还怕得不到太子之位吗?
就是这么一个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多年的计划,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景献帝看破。而且景献帝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反而问了一个又一个荒诞至极的问题。
就好像他处心积虑多年,谋划许久的复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喻皑松开了手,那些原本已经认了主的傀儡线好像因为沾了他的血而为他所用,捆绑住沈昭的脖子。而他独立在旁,手指轻轻磨挲着自己的下巴:“唔,朕的记性不太好,不记得为什么要灭了你们全族了,好像另有隐情。”
沈昭疯狂道:“那又怎样?!你想用所谓的隐情颠倒黑白吗!若不是你,昌国侯……”
喻皑微微压眸透出些不悦,随即一翻手指,凭空出现了几道撕裂的黑线,破空穿过沈昭的身体,将他刺得鲜血淋漓,血从贯穿处顺着傀儡线流下去,洇染得傀儡线越发光亮,像是透亮的红珊瑚。
沈昭疼得咬牙切齿,喻皑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微微歪头,流出一点不耐烦的杀意:“嘘,好好听朕说话。”
他随即头疼一般叹了口气,无奈地张开手指:“算了,朕真是记不清了。”
他话音一落下,傀儡线骤然收紧,沈昭的手指血肉模糊地抓着脖子上缠绕的线。他双脚悬空,像已经被刺中要害的猎物一样徒劳地挣扎着,眼珠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他翻着白眼盯着景献帝,咬牙切齿地诅咒。
“喻皑……你……不得好死!”
他越想越好笑,咳出几口血沫,声音尖锐如刃。
“不得……好死!”
他最后一声刚落下,首身已然分离,沈昭的表情还停留在那个扭曲的笑脸上,就这么一下僵住,然后带着这样的表情滚上了一脸的尘埃。
喻皑曲了曲手指,眼眸的颜色变得越发浅淡,给他染上了一层疏离的屏障。喷溅出来的鲜血在他脸上留下几点,多了就蜿蜒而下,像被撕开了几条淋漓的裂缝。
他的目光浅浅落下,曾经的那片温色无端黯淡了些。他无所谓地一拢手,随后扯着嘴角笑了。
“不得好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