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过后,六殿下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就乘车去往京城参加除夕晚的家宴。
不久之后,江南就会传来肖昆将军为国捐躯的消息。
他死于一伙潜伏已久的海盗手中,不善于海上作战的肖昆将军,在船只上犹如落入蛟龙领域的飞鸟,最终力战不敌,用火药炸毁船只与他们同归于尽,守卫了明渊军人的荣耀,继而也灰飞烟灭。
他是在与泰青皇帝的会面中听到这个消息的。
泰青皇帝这几年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他整日耽于后宫,原本就风云暗涌的后宫因为多了二十多个女人变得更乱。到后来这些女人也一个个的死了,如今留下的人数竟然跟二十多个人来之前差不了太多。
他还能美名其曰是老了,倒是希望子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了。
喻皑立在下面恭恭敬敬地回话,听泰青皇帝事无巨细地问自己在江南的日子。
他面上柔和,父子两人交流甚笃,看不见被遣那日的争锋相对,就好像时间能冲淡一切。
能冲淡的,也许是仇恨,也可能是亲情。
太子在旁边站着静听,手指一直在底下不安分地磨挲着,直到泰青皇帝切入了正题。
“你在外面看来也历练够了,朕现在就是想着,膝下子女本也不多,安清和平润我也都给安排在了京城,你要是再远……”泰青皇帝摇头笑了笑。
——他就知道。
喻皑撩起下摆跪了下来,在泰青皇帝铁青的脸色中开口:“儿臣……”
就在这个时候,肖昆将军殒命于江南的消息传了过来。
本来这个消息是前几日就该过来的,不过太子一直压着,就是为了这一刻。
太子跟了父皇这么多年,他知道父皇到底想做什么。他清楚,喻皑现在绝不能呆在京城里,他手下门客虽能应付大半,可却不能时时救场。
父皇现在隐隐对自己有些不满,虽然他这六弟总是表现得与世无争,但是他还是不希望自己有任何威胁。
更何况,他的六弟这么聪敏,会发生的意外太多,他一点都不能承受。
就这样,喻皑跪在地上,听见了肖昆殒命的消息。
太子还没来得及发挥,喻皑的怀里突然跑出来一只猫。
那猫通体雪白,雪团一样,脖子上戴着一串佛珠,一双伶俐的猫眼毫不忌讳地盯着泰青皇帝看,没有丝毫的畏惧。
喻皑一愣神,没曾想这祖宗会捣乱,不过他眼过那佛珠,立马就借题发挥。
他先是不知所措地请罪:“儿臣殿前失仪,还请父皇恕罪。”
泰青皇帝看着那佛珠,半晌才难以置信道:“……你信了佛?”
喻皑老老实实地低头答:“回父皇,儿臣该死,已拜了江南一禅庙的聚慧大师为师。大师念及儿臣身份,准许不剃度。这猫……便是庙中的佛宠,也是有禅意……”
太子立马附和:“看六弟这样,我说怎么身上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原来是佛门禅意。”
喻皑谦逊道:“禅意还远,臣弟不过堪堪入门罢了。毕竟红尘事繁多……”他似乎恍惚了一下,苦笑一声,怔怔地去看那通报的侍从,“总也舍不得断干净。”
总之,恩师离世,作为弟子的喻皑,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不顾。最后再三陈痛,还是回了江南,为恩师祈福送葬。
肖昆膝下无妻无子无女,恐怕黄泉下无人打理,喻皑深感悲切,还请求为恩师守墓三年。
他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泰青皇帝早拿到了喻皑和苏家递上来的折子。
那苏家的小姐早就跟六殿下心意相通,想必也是在江南时候认识的,倒算得上是两情相悦。
苏家偏居于江南一带,这么多年了膝下子女没什么建树,唯一算得上有出息的,也就是苏家的大少爷苏介了。如今肖昆不幸殉国,作为诸侯的苏家应当是要顺理成章地继承将位。
而朱雀军早就被那温柔乡养成了一窝野鸡,没什么威胁。如果不放心,皇家跟苏家喜结连理,再给喻皑安排个一官半职,朱雀军不就成了皇家的私军了?
这一桩婚事倒是巧极妙极,泰青皇帝赏赐了许多彩礼,金口玉言先把婚事定下,只要喻皑的孝期一过,江南自然平稳无虞。
泰青皇帝想得很妙,整个朝堂上下在让六殿下节哀的同时也祝贺着六殿下,都认为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好在,六殿下也这么想。
一日红白,一日喜丧。
闯了祸也立了功的小奶猫被他抱在怀里坐马车。小奶猫看六殿下脸色不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闯祸了,小心翼翼地蹭着他。
喻皑看着旁边的商贩熙攘,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奶猫顺毛。
感觉到它的触碰,目光慢慢落下来,脸上难得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小奶猫,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捏了捏猫耳的尖尖,小奶猫的猫耳颤了颤,被喻皑摆弄了一阵之后就彻底装死了。
他还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尽管因为恩师的离世,六殿下哀思不已,茶饭不思,但一些社交依旧必不可少。
每个人都乐意去揭开这位天才之子的伤疤,而喻皑也不厌其烦地讲,看着他们装出来的怜惜,再想象他们头颅落地的惊惧。这种阴阳面的同时呈现,对他而言简直如同家常便饭。
一次次地把伤痕露出来惹人可怜,本就是可笑可鄙的。
所以京城的人,都觉得这天赋绝顶的六殿下,皈依佛门远离世俗,大抵已经废成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那天他回府,就见到了穿着一件单衣的小妖魔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大大的孩子气的眼睛,一副见不了人的害羞样。
不过猎场上和江南里那种警惕依然没有变。
这么一个小孩,从京城跑到江南这么老大远的地方已经很不正常。
他那日去京城赴宴是好大的阵仗,结果这只小妖魔就变成小奶猫自己撞了上来。
看着这样子倒不像什么细作,倒像个千里迢迢跑来抱大腿的小美人。
也罢。喻皑把那小奶猫抱在怀里,也不知道算不算行善积德。
这小妖魔恢复人身之后照样黏着他,不过还跟着教书先生什么的学东西。
到了江南因为在朱雀军里,也捯饬着一双小短腿到处跑,喻皑没两天就能听见他又在哪里惹了祸。
有时候苏芊尔也会过来。不过两人虽然有婚约,但是因为喻皑守孝,也没有正式成婚。
时常往来对于女子的名声也不好。而且军营里不让女人久待,所以苏芊尔也看一会儿就过。
苏芊尔认出了这小孩就是当初在京城大街酒肆旁的那个,刚开始还想跟这小孩玩,结果发现这小孩根本不睬她,她倒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
……
平乐十七年。
这时的明渊还算是安乐,京城连街边讨食的乞儿都少了不少——有些被大户人家捡去当奴仆,还有些被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带回去养。
乞儿们听说京城不会挨饿,都自不同的地方迢迢赶来,期望着能被捡回去,还能有一个可以定居的地方。
深巷的角落中堆积着杂物,因为落了雪,便也没有那么脏,反而显出了些破败的美感。
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用旁边零碎的碎木板搭了一个小盒子,寒冬腊月去了又来,竟没有冻死他。他不时往旁边抓起一把雪塞到嘴里,使胃不再那么空虚得慌,一边又被雪水凉得打了个哆嗦。
他饿得几乎有点头脑发昏,这种情况已经是常态,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块从酒馆捡到的小甜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便立即收起来,不许自己再吃了。
卑贱的杂血统魔族……流落至人间。
他历经万苦从魔渊里面爬出来,一出来就面对了从未见到的生死……也见到了天仙一般的光。
就是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