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面上一赧,被他这么一说倒也觉出自己的确有可被揪住指责的地方,遂尴尬道:“若有误会的确是我考虑欠妥,我也是出于好心,若是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不料那病弱却凌厉的年轻人竟道:“第一,‘若’字去了,你就是考虑欠妥。第二,你这‘好心’只对死人不对活人,若不算伪善,那和逼杀死人的那些也没什么差别。第三,你冒犯的是他,不是我。第四,冒犯人的人凭什么‘请’被冒犯的人见谅?怎么原不原谅不是被冒犯者的自由反倒是他们欠了别人的么?”
他竟是一句一句把这常规的客套肢解得丑陋不堪,那问询的年轻人一向被人交口称赞仁善宽容,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不假辞色地咬文嚼字,不由怔然僵在了那里——可仔细想想,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每一句“冷血之言”都不算毫无道理,只是不适用于他,因他自觉并非心怀恶意,也绝不似对方说的这般不近人情,是以也就难免有些遭受误解的苦闷。
那少年人无奈摇了摇头,叹着气对问询的年轻人道:“同学你别往心里去,阿霄他心情不好了谁都怼。”
那蒙眼的年轻人却像是偏头斜了眼他——虽然他明明看不见的。
问询的年轻人苦笑道:“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不无道理。”
那蒙眼的年轻人嗤笑一声,微微摇头,也不“瞧”向后来者的方向,只是同一旁的黑衣少年冷声道:“走罢。”
他穿了一身浅蓝的袍子,看来温雅闲淡,意态从容,对人却很不客气,然而饶是如此,又偏有一股兀自的风流。
年轻人见他心气儿如此,心念一动,似了然道:“二位是上院的吧?”
那少年笑道:“的确,我和阿霄都是上院的。”
年轻人遂又苦笑道:“这就难怪你们对那歌安不熟了……”
病弱的年轻人却只嗤笑一声,似对这些人心所思所想清楚得很,却懒得说了。
那少年,好脾气的那个,见他这样,也同问询的年轻人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是啊,不熟,你是还有别的要问吧?”
年轻人惊疑,不由道:“你怎么知道?”
他这才不由想再重新认真地打量下那少年。
却听病弱的年轻人打断了他的审视:“你本也不是为那歌安来的。”
他唇角微抿,有点像是天生带笑,像在提醒,却更像天生的讥诮。
歌安死了也快半年,如今来问还不是因为龚长刚死?既是为了那龚长问的,又怎么可能不问龚长?
年轻人这才真愣住了,没想到这人虽然脾气不好,心思却没随着脾气乱走,反而通透得很。这一始一终绕了这么团杂乱无章的纷争,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这初衷本也鲜明,倒叫这引起纷争的人给点破了。
年轻人也就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这蓝衣的年轻人,嘴上温煦道:“在下白城,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他瞧了会儿那年轻人,还是将目光又移向了那少年,果然要那少年答话更为容易,对方听他问了就也笑道:“我叫江扬,这是我朋友阿霄。”
“阿霄?”
后者转头像是“看”了眼那抢先替他把名姓大半都报完了的少年,沉默了一瞬,才道:“……江霄。”
白城温文一礼道:“江…呃,江公子您好,小江公子好——”
江扬随性摆了摆手笑道:“别客气了,有事白公子你直说就是。”
白城便说想要吊唁一下龚先生,二人就也领他去了暂时安置后者尸身的停芳阁。
这龚先生是内舍的副院长,在太学教书育人多年,素来德高望重,在太学聘请的诸位先生中一向很有人缘,无论学问还是德行那都是众人有口皆碑的,只可惜他无妻无子,也没什么亲友——或许也正是因此才将歌安视若己出,师徒情分异常深厚。无论到了哪里都常将后者带在身边。
“咦?”
他们一行刚走入停芳阁所在的院落,就看到一个人影窜进了屋子。江扬皱了皱眉,率先走了进去。
白城见到他进屋后打眼一瞧,就径自走到房间一隅的柜子前——竟是一本正经地敲了敲柜门,自然得好像闲拉家常:“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白城不由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这少年的行事……好像没什么不对,只是又好像哪里都不太寻常,正常人会这样直接走上前去敲扇可能隐藏了小贼或歹人的柜门吗?
可他身边那少年的同伴却又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全然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那藏进柜里的人或许也是被他敲愣了,过了一会儿竟也怯怯推开了柜门,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道缝儿。
那少年笑笑,竟也有耐心等“他”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原来“他”也不是“他”,而是一个套了内舍生外袍的小姑娘。
少年笑着劝道:“姑娘你别怕——”
白城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因为这姑娘一看胆子就小,木木僵僵的,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劝不好的,也不知要劝上多久才能答的上话——
不料那少年却是笑道:“虽然你偷偷跑到别人的尸身旁,还很可疑地偷穿了院内学生的衣服,但我不会真把你扭送官府的——呃,至少不是立刻。”
那姑娘闻言一急,立刻掉下了泪。
“我、我不是坏人!求你不要抓我见官!”
少年摇了摇头却是叹道:“这可不好说了,我觉得你站在我的角度也会需要看看你表现吧?所以说说吧,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姑娘抹着泪只好坦白道:“我、我是想来替我哥哥吊唁一下他的恩师……”
“你哥哥?”
“嗯、嗯……”那姑娘咬着唇道,“我哥哥……叫歌安,是这位龚先生的弟子……”
那姑娘说她叫歌红儿,是歌安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