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同他作为演示比了一场,因为这“玩法”的新奇惊异了众人,得了恒阳一句“不错”,输了个一败涂地。
恒阳老人就又让李显扬与他斗了一场,便换做李显扬输了个一败涂地。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也不知恒阳老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就这么让他轮着,他竟也偏偏不知道累似的只是笑着接着。
然而车轮战下,饶是其他那些学生越来越熟悉这规则,上场前心底已演了好几遍,觉得自己肯定能比前人打得更好,却也都依次输了个彻底,倒像是江扬一个人轮了他们一群。
若说恒阳老人与他之间是隔了海,那江扬与当日的其他人之间也至少是隔了一片又一片的山。
后来轮得别人都累惨了,恒阳老人也终于夸了夸他说——你小子倒是皮实。
江扬也只是笑道,平时我和阿霄玩阿霄可比他们狠多了,那都是一个兵一个兵地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我怕是连他摆的什么阵都容易记错,今天这还能用纸笔记的可是轻松多了。
而等到李显扬含恨再度输得快若流星,后者也只能恶狠狠道:“你别得意得太早!”
虽然他也觉得江扬说的这规则没什么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不服:
“规矩是你定的!你熟悉得早!等他日都会学了兵法有你哭的时候!”
江扬轩眉却好笑道:“可惜了,我这人输了从来不哭。”
或许真正可惜的是,今日太学之子弟,日后对上江扬者十战九输。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后来的周皇也曾经感叹,当初在这太学开课,虽是也的确强了他大周的兵,却也像是他大周把这众多未来可塑之才的斤两全都明晃晃地摆到了江扬面前——以致这一大拨人竟几乎全成了面对他江扬时不能用的。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回到今日课上,终于上完了这令人无言以对的第一课,恒阳老人才点了点头,当众评他:“你虽然赢得胜之不武,但好歹还算有灵性。”
江扬听了笑了笑,不惮也不怪他拿自己树敌鞭策旁人,也不恼他夸还不肯直接夸,非要先贬他一个“胜之不武”,反而只笑得还挺灿烂的,活像是当真活得半点烦心事也无,只是眉梢多少露出些车轮战后的倦怠:“是吗?那可挺好的。”
恒阳老人哼了哼:“你小子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么?”
江扬却是直白笑道:“可我的确高兴啊,一个人总该知道自己的能力,那得了认证不就该高兴吗!”
他开心得像是被人灌多了酒,脚步虚浮地、疲乏着高兴,笑得如此爽朗,就像是丝毫不知谦逊为何物,也不知君子应以谦虚为美——
但他又像是清楚得很,是清楚了也不在意。
——就好像这世上他清楚的可多了!可他不在意的就是不在意。他就只是那么兀自地、径自地——自行其是。倒也真有点油泼不进的混账架势。
却也多少还算“混账”得有点意思。
恒阳老人细细瞧着他,多少有些满意,就也似最终笑了笑:“……行,爽利点也好,如果也像你身边那些装模作样的贵公子一样倒是矫情得烦人。”
江扬却是皱了皱眉,笑道:“我倒觉得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我家阿霄也总喜欢端着啊,可他不过也只是懒着敷衍,你要见多他那人,就知道他那端着是多傲了,好的那种傲。话本里说好的傲好像总说猫,那我觉得可能他也挺像猫吧,不过我不偏好猫,还是阿霄好。”
“你家阿霄?”
“啊……”江扬一愣,却是眨了眼,笑了笑,“就是我家阿霄呀。”
他若无其事得像是不觉得自己力竭后的放松下说了什么,只流水似的一笔带过。
然而老爷子却了然道:“就是那平日同你拿推沙盘当玩儿的朋友吧?”
他语调平直,倒叫人说不出这回这个“玩”字是否含了点对他们“不认真”对待此事的批判——虽然江扬从来没觉得自己真不认真过。
他是喜欢玩儿这个,但不代表他对沙场上的那些死生轻慢,也不代表他喜欢打仗。
但他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没什么不能直说的——虽然他在这么个地方原本并不想提得太多,他不需要引起更多总也讲不通道理的非议:“的确是阿霄。”
老爷子了然道:“这木盘也是他的吧?”
江扬不免惊讶:“您怎么知道?”
老爷子只是笑了笑,也不回答,只道:“那他怎么没来?”
既然能和江扬拿这个当玩儿,那显然也不会是全没兴趣。
江扬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是楚人。他说这里没他的地方,他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当然江扬的说法到底还是软化些的版本。
羌霄说的要更轻慢,他说,纯添堵的事,凭什么浪费我的时间?
老爷子却是抬了抬眉,轩然笑道:“他来不来有什么差别?你学会了什么,都不消细说,怕是多同他对上几局他自也就会了吧?”
“对啊!”这下周遭颓丧的那群还是被过大的水滴炸开了油锅,也似被泼了油般活了过来,瞬间喧闹议论声嘈杂。
“对啊!那不就成教给他们楚人了?”
“我呸!凭什么啊?!这不是要养虎为患?”
江扬不由沉默。
恒阳老人只平和兀自道:“所以老夫我教你同教他又有什么差别?”
江扬垂着眼却到底还是梗着自己正面回了:“……您说的也、有道理。”
恒阳老人悠然道:“现在我要有一个后夏的徒弟,还要拖出半个北楚的徒弟,这要是让皇后知道了,恐怕也要生我的气吧——反正这太学之类多的是人给你练手,你就不能独独避讳着那个…‘阿霄’?不再与他‘玩’这游戏么?”
江扬沉凝着有些复杂,莫名蹙眉,迟疑着,却还是道:“我知道这…太过贪心,您可以不用特意教我,但是阿霄、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算计着瞒他,也不想他因此觉得我避讳他。”
——他莫名竟似对那两个字格外强调,或许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对那别人口中吐出的两个字格外不快,但已凭本能做出了回答。
恒阳老人却更进一步,直接道:“若学兵和你这朋友只能二选其一?若我说,你不和他断了往来,就也别再进这太学的课堂。”
他不再像哄小孩儿似的无所谓,就也现出了上位者手握生杀的强势。
叫众人不觉屏息,也叫江扬不由沉默。
恒阳老人就也笑:“哪有多少事可以由着人贪心哪。”
叫江扬沉默了下去,沉默得久了——
江扬到底还是笑了。
他眉头微微皱着,抬眼看向恒阳,刀光划过似干净利落的面容染上些神色复杂的晦暗,那双眼睛却很亮,像广袤灰雾里的星子:
“那我就只能,与阿霄‘偷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