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见山
江扬终于找见了羌霄——只那一个。
也总算松了口气。
他身上的血已湿透了几重衣衫,好在有暴雨打散那股子血腥味儿。紧握手中的窄刃痉挛似的松了松,他也终于将那既像短刺又像细剑的武器插进了右手长剑的剑柄里。就这样趿拉起有些扭曲的脚步蹒跚着过去。
羌霄素来睡得不实,然而此刻后者靠着那低矮石洞的穴壁上竟也没被惊醒,叫人不由担心。只见他黑发迤逦湿在肩头,手中的铁器眼熟,其上见血封喉的毒大概也被暴雨冲净了。
江扬也是难得看见羌霄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大抵是被湿透的布帛泡得太不舒服才令后者终于摘了下来。便显得有些……脆弱。
便也难怪羌霄……总爱蒙着他这双招子,虽他是个瞎子,又是那样的脾性,素来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最是不屑,却也一向很爱端着……
他不喜欢流于弱势。
而现在看来……眼睛这东西……好、好像也确实特殊,有时竟真好像这些万物灵长的魂魄所在,若失了焦距就也避免不了显得……脆弱。尤其配上羌霄这看来总过分脆弱的身体。他的肤色本就白得像是足不出户,非人得甚至可以说有些病态,此刻被暴风骤雨这么一打,褪尽了血色,竟还能更白到近乎透明,让江扬想起夏侯园里那些被暴雨打透的梨花。
可能梨花也得在两个明明都远称不上“好”的选择里做个“偏向”,虽然蒙着眼睛也会让人轻易猜出他是个瞎子,可那和“脆弱”又多少还有些不同,那更像是有什么被生硬抹去的残缺,是更缺乏判断的空白,孱弱归孱弱,却到底是少了几分流于病态喑弱的单薄不堪的……
不像现在。
或许对他本人来说总归是比现在好些。
而江扬一走近看清他——看见了他的惨白也窥见了他腰腹的伤口,就忍不住去探他脉息,也因此把人惊醒,也这才看见那双无神的眼睛。
说实话……那双眼睛的轮廓色泽都、都还是很好看的,甚至不知是不是因为沾过雨水而更显明润,珠玉似的,却反而……反而更不像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睛。此刻迷茫失焦,是江扬几乎从没见过的样子。
惨白、惨淡,像快死了的……
就像快被暴雨淹死的鱼,也像朗朗晴日下就快被晒散的浅薄鬼影。
是他们认识这两年多来江扬从没见过的落魄模样。
那甚至不是狼狈,他甚至不像有狼狈的力气,那更像被风沙磨灭了万顷绿意,于是荒凉白地上只剩下石头的力竭。然而那双眼睛,却意外的亮,也那么清明,那种清明就像被暴雨冲透了的黑石,也黑亮得就像冻雨霜寒烧起来的黑亮。
如此陌生,却又好像与他往日的样子并不相斥,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是他往日潜藏的底色。
而底色之上,羌霄这个人,至少是在江扬认识他的这两年多来,做事素来从容自若、进退得宜,兀自有一种不似风流的随性——亦或者说是轻慢凉薄,但总也不会随性到以自身的缺陷示人。
诚然他似乎从不在乎别人轻辱他是个瞎子,却也几乎从不会摘下遮眼的物什。
他背上有数十道正骨留下的刀口,所以他也轻易不会袒胸露背,就算下水恐怕也会穿着衣服。
这也正是方才江扬觉出不对的地方。的确,羌霄确实至少穿了中衣,但放在往常羌霄就根本不会主动在江扬面前下水。
因为他这个人,对自己,总有种竭力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压制在掌控下的严苛,如果凭他自己很难做到,那他甚至会自设桎梏,哪怕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都不会心疼一下。这样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自取一条会令自己陷于失态的做法。
所以江扬从看到他脱外衣的第一眼,就觉得慌。
以致到了水下被羌霄拉住手时都没法太意外。直到羌霄在他手上写下附近至少隐匿了十八个人他才真的再次诧异得狠了。
毕竟,他十二岁前虽已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年,却仍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江湖上奉行以武犯禁,林子大了泥沙俱下,固然少不了那些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不讲道理的杀人如麻。
但见惯了不代表就要习惯。更何况江扬也根本就不想习惯。
他虽不觉得作为一个什么皇子就要比别人娇贵、比别人守礼,却有他自己对是非的判断。而他奉之为圭臬的理,也不是旁人能改的。
所以纵然听舅公说他从小就好管闲事,他也确认自己不曾为了私利好勇斗狠,更从未欺人过甚,因而就算曾在江湖行走,他也并未树敌至此。
反倒是回了一国皇城安生待了两年多后,竟反而像在法律失灵的江湖一样遭人围杀,这又岂非荒谬?
而这派人围杀他的恐怕还是要争那皇权、未来会与这本该威严的礼法绑定在一起的他那几个兄弟中的某个,这又岂非更加荒唐?!
他纵使惯来行事不羁,诸般不拘小节,也当真坏了许多人定的规矩也毫不在乎,但当真侵害他人利益荣辱的事他也是从来不屑也不愿做的。
而在一国皇城,本该是律法最该能立得住身的地方,却如此法不能及兄弟相残!还是百姓都不得不倚仗他们维护这律法威严的占高位者用这般手段相残!又如何能指望日后?
他不是不曾见过那些阴私腌臜,也不是料不到那些手足相残的戏码,只是回到京来他自觉也算一退再退,朝中也好、王公贵族间也罢,他又真的争过什么?
他都活得这般只像是客居在此,就好像时候一到他就要解甲归田遁入江湖化作闲云野鹤般浪荡离去——难道这还不够吗?!
何至于此?!就非得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还累及旁人!他并非惊诧,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不是他理解不能,而是他根本就不愿理解,也不屑去理解这种人云亦云就可以自以为真理的“理”!
他毕竟年轻。
许多道理在他心中纵使还未彻底明悟定型,他却已开始有了那种不能任由他人乃至世道去打磨的所谓顽固。
少年人的顽固,素来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而有些人,只怕是南墙撞遍,也不能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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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霄?”
“阿霄?”
……
“阿霄……”
那是太久的寂静,雨声响在天地里,却好像除了雨声什么都空得远了,也就难免令人不适。
“……爪子拿开。”
直到另一人的声音出现,江扬才意识到自己又忘记了呼吸。
原是他见羌霄虽然睁开了眼却一时半晌都没有反应,也就不由凑近了一面叫人,一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又挥。
江扬好像总也记不住羌霄是个瞎的。也或者他始终记得,只是常常相处着相处着就感觉不到了。就好像穿过那布帛对视久了,他就真觉得羌霄是在看他,倒好像潜意识他竟觉得羌霄那样的性子也会偶尔抹开脸面去玩什么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其实在江扬看来,浮生如逆旅,若是真能从态度上游戏人间,视诸般苦楚为一种难得的经验或磨砺,也未尝不好。毕竟人世多艰,也唯有人的心态能打破这人世多艰。
那不是说他不觉得看不见这事不苦,他恰恰因为身边就有羌霄这么一个深受其苦的朋友而格外觉得这事苦,只是他看着羌霄,又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够格去叫羌霄苦的。
人的眼界决定人能拿得起什么也能放得下什么,他不会因为羌霄看不见就觉得这一定会是羌霄讳莫如深的伤口,如陈年的脓疮,鲜血淋漓,总也难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