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只知田圃内的油菜一年两熟,现下已经熟过六回。
酥酪由一只小不点长成了威风凛凛的雪山,整日跟在李瀛身后摇尾巴,遇到野兔山鸡便悄无声息地擒来,以作加餐之用。
这片翠山中人迹罕至,是以春夏秋冬,无论是何节气,林中山禽并不躲藏,大摇大摆地现身,三年来,每每满载而归。
这几日却有些不同以往,野禽销声匿迹,就连它们的巢穴难觅其踪,仿佛藏起来了。
许是天时所致,又或许是人为。
李瀛亦有所觉,和青俪一起清点家中粮食,决定这段时间先不出门了。
暂且待在这方小院,关紧门扉,避一避这凛冽北风。
暮色四合,蒙了一层霜色的绿荫潜藏在一片墨色中。
李瀛拨亮橘灯,微光从掌心大的橘子里透出来,微茫的亮,在建平五年的猎猎北风里明灭闪动。
像过去无数个漫长而平静的山中日夜里,她趁着这点亮光,褪了鞋袜,爬入竹帐内。
躺在帐内,李瀛闭着眼,思绪翻涌,过去的事恍如隔世,她极少想起,不知为何,那些回忆却在这个雪夜里骤然浮现。
那一年,也是这样大的雪,满天的风刀霜剑里,她跌跌撞撞地逃,在乾清宫疏阔的月台上看见两个人……
一声声犬吠骤然响彻黑夜,向来温顺的酥酪前所未有地对着院门狂吠起来。
——外面有人,是生人,不止一个。
只听隐约的衣帛摩挲声,睡在外间的青俪已经起了身,手中执着刀,悄无声息地朝外走去。
回头看见李瀛,她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先是看了一眼李瀛,随后眸光向上落在房梁上,李瀛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她上去躲着。
不躲。
太高,她爬不上去。
抢在青俪面前,李瀛迅速穿了鞋袜,拎起橘灯,示意青俪爬上房梁,若有不测,便重操她暗卫的旧业,设法暗杀。
一明一暗,相互配合。
青俪默了默,动作轻捷地跃上房梁,自上而下看见李瀛一手提着橘灯,一手牵上酥酪,走出温暖的茅庐,走进漫天风雪中。
院子最外围的柴门被哐哐敲响,来人似乎不耐烦了,大声喝道:“东道主何人?风雪难捱,快让我等进来避一避风雪!”
说话的是个壮年郎君,京畿口音,多久没听到京畿口音了?从天子脚下来的,必定身携风波。
李瀛有些恍惚,橘灯里飘出清浅的香气,在沆砀的雪中看不见一丝烟雾,惶恐的神色宛如油墨浮现在她脸上。
在重重树荫下,月色如鳞,照在雪地上,小院的柴门开了,露出里面一道提灯的伶俜身影。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面容昳丽,很艳,四周寒枝雪影,千里冰封,她就这么立在门前,立在万千幽暗的冰雪里,犹如志异话本里的艳鬼。
再看小院里灯火俱灭,不见人影,似乎只有她一人居住。
青山荒野,大雪如瀑,十足十的诡谲,一阵冷意后知后觉地爬上他们颈后,直到那位叩门的男子猛一跺脚,激起一圈雪花,几人总算回过神来,当先看向地上。
眼前的女郎有影子,总归不会是山野精怪,即便是,他们几位阳气充沛的男子,还不能制服么?
几位不速之客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察觉对方眼中的笑意,此地得天独厚,远离尘嚣,又有现成的小院,能落脚此地,又得一位如此貌美的女郎照料服饰,好极。
都说否极泰来,他们为了逃命躲到此处,山径崎岖,想来官兵难以寻觅,小命也可保住了。
面对美人,还是生平罕见的美人,叩门之人的声音骤然温和起来:“女郎,我们同伴伤重,眼见就要溺毙于风雪中,可否让我们进去避避寒风?”
李瀛静静地看他,橘灯微明的光自下而上地映着她秀丽的五官,她牵住不安的酥酪,微微侧身,说:“你们进来吧。”
得到准许,那几人便进来了,在皑皑大雪里,顶着满鬓风霜,瞧见一院的生机。
院里正中有一只木桌,下边收着两只藤编的交杌。
南墙下种了一面花墙,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依旧有一线绿意,不必多说,在来年又会生发出满墙花荫。
花墙外有一只秋千,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上面只有一点薄薄的白。
歪歪扭扭的藤萝筐堆在檐下,编得不好看,却细细密密的,很扎实,里面用冰雪封着吃食。
西面水缸里闷着酒,带着梅子的香。
虽说田园风光亦有些意趣,如此简陋,到底不如昔日钟鸣鼎食,仆役如云的日子,几人无言,也不看那女郎如何神色,先将那位受伤的同伴抬入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