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里尘絮浮动,刹那间,两人对上视线。
李瀛眸底的笑意消失殆尽,率先移开目光,望向楹柱上的金玉浮雕,看得专注。
方才不过一瞬间的对视,让她有些紧张,仿佛预知到危险,几乎寒毛倒竖。
……暂且按下不表,坤宁宫的浮雕,倒是很精致。
谢雪明的视线掠过李瀛,扫过她雪白侧颜,微颤的眸光,鬓边的点翠,裹着艳骨的袨服,落在鎏金裙幅上,随后移开。
像一张罗网,收束,散开。
那轻微的收缚,旁人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有李瀛感觉到了。
她拢了拢软白领襟,理得齐整,立在颈边。
堂外,面对李瀛一叠声的质询,小玄子愣了愣,好似终于想起:“就是青俪姑娘引开灵悟道人,让奴才入宝相楼谒见娘娘!”
此话一出,李瀛扬起眉梢,缓缓笑了:“本宫倒要问,宝相楼何来的灵悟道人?”
小玄子意识到失言,面色骤然灰白,嘴唇嗫嚅,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花厅内众妃哗然,她们入宫不久,初次见识到内廷角斗,心思各异,有人惶恐,有人暗暗揣测。
是谁派了小玄子和芳芷暗害皇后,又祸水东引陷害李妃,想要一石二鸟?
皇后身侧,兰娘的面庞隐在阴影内,光影飘忽不定。
皇后道:“小玄子,你有什么话照说无妨。难不成这宫里,还有本宫这个皇后护不住的人么?”
小玄子颤抖了一下,颤巍巍地抬眸,倏忽看清谢国公的神色,目光锐利冰冷,钉在他身上。
他彻底明白了,皇后是一个意思,谢国公又是一个意思。
他们是同胞兄妹,却意见相悖。
一个是内廷之主,一个是外朝首揆,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李瀛冷眼看小内侍摇摆不定。
她既已洗脱嫌疑,也无意探究幕后之人,左右不过是那些看她不顺眼的清流、外戚、阀阅、妃嫔,中官,亦或着他们的拥趸。
简而言之,想害她的人多了去了,擢发难数,又何必费心去数。
“说出来,”谢雪明道:“保你们阖家平安。”
他的声音轻而有力,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内廷外朝,上至太极殿议政的臣工,下至抬轿的舆从,谁人不知谢国公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有了这句话,小玄子眼睛一亮,把目光投向一直不敢看的人:“……兰娘子,您吩咐的事,恕奴才办不成了。”
一直低头不语的芳芷也高声道:“都是兰娘子让我们这么做的……谢国公明鉴!皇后娘娘明鉴!”
兰娘子,皇后身边那位心腹女官,当日,也是她替皇后传话,要帮她假死出宫。
李瀛看向兰娘,后者撩摆下跪,跪在皇后裙边:“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做过此事。”
皇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对兄长道:“还请兄长将此事交给小妹处理。”
“内廷之事,自然该由你处置。”谢雪明颔首,又道:“只是,娘娘可记得少时读过的政要卷三中,论选官。”
谢花明微愣,脑中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先答道:“用得正人,为善者皆劝;误用恶人,不善者竞进。”她下意识问道:“兄长说的可是这句?”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指尖微颤。
兄长的意思是……要她除掉兰娘?
谢雪明不再说话,敛眸,退立在一旁。
他有意收敛身上迫人的气势,只静静立在花厅与中堂的明暗交界,琉璃庑顶流转剔透五色,影绰落在美人尖的发丝上。
昳丽俊秀,一派温润。
偏生身量峭拔,体格矫健,文气的斓衫掩着勃发的背阔肌。
如归匣的剑,身在匣中,依旧不容忽视,令人打心底里畏惧。
即使不去看他,百般忽略他的存在,还是无法做到完全的平静。
李瀛只得抬眸,正视他,清澈的眸光点水般掠过他,不留一丝痕迹,落在皇后身上。
她也想知道,皇后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
皇后指尖还在发颤,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从娘家闺阁,到武王府,再到皇宫内廷,相伴二十年。她岂能因为一时之过,视兰娘为弃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此事便到此为止。小玄子廷杖二十,芳芷遣回尚宫局,由尚宫再行发落。”
廷杖二十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看行刑官怎么个打法,若是着实打,要人残废,亦或者活活打死,也是有的。
小玄子跪着,扫过谢国公淡漠冷静的眉眼,忽而福至心灵,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声音嘶哑:“兰娘子!是您要奴才陷害李妃娘娘,是您指使奴才这么做的,您不能见死不救!”
众位妃嫔相顾愕然。
谁人不知兰娘子是皇后的心腹女官,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后的意思。女官暗中如此行事,焉知是不是得了主子授意?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天穹上鸮号声声,回荡在皇宫上空。
要下雨了。
兰娘跪在地上,神色坚毅,“娘娘,奴婢愿入白云司,以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