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圣人漆黑的眸底还是闪过一丝忌惮,他如今的名望声势都是靠从前谢国公在幕后推波助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谢雪明玩弄人心的手段有多厉害。
若是有朝一日,谢雪明觊觎龙椅,或者想要扶持有谢氏血脉的皇子登基,自己摄政弄权……
他做得到。
圣人无比清楚这个事实。
他突然觉得口中李瀛精心准备的菜肴味如嚼蜡,一股不安感如一块巨石压在心上,让他寝食难安。
自古以来,外戚势大,威胁皇权之事层出不穷。若是不除掉谢雪明,他怎么能安心让谢花明生下属于他们的皇子,若是不打压陈郡谢氏,他怎么放心将国祚交到流着谢氏血脉的皇子身上。
为了谢花明,为了他们未来的小太子,他不得不这么做。
李瀛将圣人变化的神色收之眼底,只觉看了一出大戏,她想,圣人怕是彻底疑心上谢雪明了。
想不到这对君臣之间的信任单薄如纸,一戳就破。
她倒想想看看,谢雪明要如何应对圣人深重的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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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闻陈郡谢国公,不知明堂有天子。”谢雪明慢条斯理地念着,这句平仄不齐的诗从他口中说出来格外好听,声音低而哑,说不出的低沉悦耳。
这句出自李瀛之手,在翰林大家看来狗屁不通的诗句,却很有效地加重了圣人对他,对陇西谢氏的疑心
李瀛,在报复他。
谢雪明陡然低笑出声,笑声越扩越大,笑得最后,胸膛都在微微震动。
剑穗乍然一晃,挡风帘子骤然被挑起,长随探进脑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主君。虽说主君七岁掌权,性情莫测,喜怒难辨是出了名的,但是像今日这般莫名笑出声,还是头一回。
莫不是被妖妃胡编乱造的那句诗给气到了,不应该呀,主君脾气很好的。他跟随主君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动怒,最多杀杀人,抄抄家,灭灭族,从来不跟人红脸吵架,陈郡谁人不赞主君温润如玉,待人宽和。
见他一脸好奇,谢雪明眸色微寒,收敛笑意,话锋一转,“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长随瞬间严肃起来,“如主君所料,那魏太子果然还活着。我们散布在各地的探子传回消息,在雁门关发现了疑似魏太子的人。”
魏太子,早薨的元后之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一,是当今圣人的嫡兄,昔日光风霁月,名满镐京的太子殿下,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不仅如此,当时还和当今圣人赵稷的关系很好,对赵稷多有关照,在赵稷形单影只前往封地后,时时照拂,这才在士族根深蒂固的陈郡,保他不死。
他们此次起兵,便是打着为救魏太子的旗号,民心所向,一路畅通无阻。
赵稷一进宫,立足在乾清宫高高的月台上俯瞰过镐京,从此再也不提寻回魏太子便退位让贤之事。
这皇位,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头上。
谢雪明记得魏太子。
镐京的城门一破,他当即派人去追杀魏太子,为此不惜趁着夜色歼荡整个东宫,从人到牲畜,不留一点活口,宁杀错,不放过。想不到魏太子如此顽强,竟然还活着。
“听闻这魏太子,曾经与李妃有过一段情,在李妃还未进宫的时候……”长随善于搜罗秘闻,下意识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察觉到谢雪明越来越冷的眸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识相地闭上了嘴,谢雪明冷声道:“说,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长随只得和盘托出,“这李瀛,本是陇西李家庶出二娘子,一次李家摆宴,邀魏太子前来赏花,实则是想要让自家嫡女嫁入东宫,哪知这魏太子,竟然瞧上了在角落埋头吃糕点的李瀛,吃了称砣铁了心,不顾圣意,要娶她为太子妃。”
长随从未见过自家主君在抄家灭族不留活口以外的事情上听得那么认真,他顿时来了劲,讲得抑扬顿挫。
“魏帝就好奇,究竟是何等女子,竟能让一向恭顺的太子犟到这份上,亲临李家,远远看了一眼李瀛——当即下旨,要李瀛入宫侍君。”
长随说到此处,陡然安静下来,谢雪明向他投来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李瀛为何会被魏帝厌弃,打入了冷宫两年,那是魏廷秘辛,连我都打探不到。”长随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主君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谢雪明若有所思。
她的裙下之臣,很多。
从魏太子,到先帝,再到如今的圣上,不过见了一面,竟然齐齐为她倾倒,为她疯魔。
这些人,一个贵为天子,纵横半生,到老了反倒见色起意,蔑伦悖礼,不惜强夺爱子的心上人。
一个忝居东宫,风华无限的储君,居然看上一个偷吃糕点的庶女,不愿她屈居人下,忤逆圣意,也要迎她为太子妃。
还有,赵稷,那个他看着长大,经他雕琢逐渐独当一面的藩王,如今的圣人,竟然敢背信弃义,不顾相伴多年的结发妻子和幼女,一心宠爱她。
全部都是失智,愚蠢的疯子。
都该死。
谢雪明眸色变得幽深晦暗,对长随道:“魏太子的踪迹,不必瞒着陛下。”
想必,当今圣上也很想知道,他这位好哥哥,到底在何处。
他想到魏太子当初能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下逃脱,想必有些能耐,以赵稷的手段,未必能找到他。
“把‘尝衿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这句诗传到雁门关,特别要告诉百姓,这首诗,是兰台阁老写给宠妃李瀛的。”
长随一点就通,瞬间明白主君这是要用李瀛来为饵,引蛇出洞。
连他都有些好奇,那李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自家冷心冷情,好似一滩死水的主君,都泛起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