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崂文见瑛时反应如此强烈,语气反而软了下来:“谁让你当时人在搵汤,天天就知道待在什么神殿里……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婚约已经敲定了,只能看往后……”
“搵汤是我想去的吗?我难道不想待在夜冉身边吗?你和那些女人……”
“好了,好了!有完没完?”克崂文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你以为我这么想借女儿去攀附什么安萨王室?以为我那么乐意让她以后嫁给一个半身瘫痪的小子?但凡我能娶到一个像样家族的女儿,也不至于这么委曲求全!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来历……从北方逃难过来的没落家族,还好意思有事没事地跟夜冉提起!”
克崂文骂完后,瑛时不再说话。
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房间的空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克崂文却别开脸,不愿与她对视。瑛时又将目光移向这间偌大的卧室。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七七八八杂乱的物品,却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边上朝外敞开的两扇窗户,窗纸上粘着一块灰土土的褐色东西,它已经从中间撕裂开来,一半顽强地抓着窗纸,另一半则低垂着在空中飘摇。这是一张从搵汤带过来的红色窗花。当年,在这幢房子修葺完工的时候,她亲手贴上去的。瑛时看向床,看向斗柜,看向墙上的字画,在这间卧室的每一个角落,克崂文都曾对她大打出手,或是与另一个女人缠绵偷情。她看着自己这场失败的婚姻,这就是一把缚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年轻时亲手为自己戴上的,所以她毫无怨悔。但是,她怎么能让这样的枷锁也套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今晚在这儿睡吗?”克崂文突然问起,带着向妻子示好的意思。
“不了,”瑛时疲倦地摇摇头,“我还是去陪夜冉睡吧。”
“随你。”
“这件事,你告诉过她吗?”瑛时问。
“谁?”
“夜冉。她知道这件事吗?”
“跟她说了。”
“好。”
瑛时眼神茫然地说完这一个字后,便转身离开。她听见克崂文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扔在床上,她想回头,却又并不那么想知道。她拉开房门,迈出与丈夫的卧室,随手将门从身后带上。
夜冉正坐在床边,荡着双腿,把玩手里的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还是四年前瑛时拿做完衣服的碎布料缝制出来的,现在已经被夜冉玩得有些脱线了,上面当作眼睛的两粒纽扣也掉了一粒。这些年,瑛时常常不在家,夜冉只好在原本那粒纽扣的位置用笔涂抹出了一个圆,充当玩偶的眼睛。
“等到后面的事情忙完了,妈妈帮你把娃娃补一补。”瑛时站在门口对女儿说。
夜冉看到瑛时回来,连忙搁下手中的娃娃,收回摆动的腿爬上床站了起来。待到瑛时走近她时,夜冉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
“妈妈今晚跟我睡吗?”
“对,还是跟我的小宝贝睡。”瑛时抱住女儿,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冉欣喜地点点头。
当瑛时梳洗完回到房间的时候,夜冉已经困得不行了。她不断地打哈欠流眼泪,揉搓着眼睛不愿睡去。待到瑛时熄灭了灯,终于躺到她身边的时候,夜冉赶忙靠过来,紧贴着母亲。
她们躺在一起,静静凝视着黑夜。此刻,屋外海风呼啸的声音尤为清晰,像花匠在干活时吹起的口哨声。瑛时下意识地为夜冉掖了掖被子。
“妈妈从搵汤给你带了一些新衣服回来。明天曾祖母过来,要打扮得漂亮点才行。”
“曾祖母要在这里待多久?”
“她会在这里住上两天,大后天一早就跟我们启程去永夏。”
“那我们要在那里待多久?”
“等到你夏维娅姑姑的继承人晚宴结束以后,我和你爸爸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你和爸爸?那我呢?”
“夜冉,”瑛时翻过身,面朝女儿,“你想不想在永夏那座漂亮的岛上多待一段时间?那里吃的住的都比这里好很多,那里有你曾祖母,还有学识渊博的老师,你会在岛上学到很多东西。”
夜冉有点不高兴了,她没回答,半晌才问道:
“那你可以留在那里,让爸爸一个人回来吗?”
“恐怕不行……”
“可是,你怎么一来就要走啊……就要离开我!”夜冉说着,突然哭了起来,豆大的眼泪伴随着心酸和委屈夺眶而出,落到枕巾上,流入脖子里。瑛时只听到她抽抽噎噎的声音,伸手摸过去,才发现她泪流不止。
“妈妈和爸爸会经常去永夏看望你的。”瑛时赶紧安慰她,“我们也舍不得你呀!你想家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住。再说,你想想看,你和爸爸以后就是帕蒂家的继承人了,永夏以后就是你的家呀。说不定哪天爸爸和我也会搬过去跟你一起住的。”
“什么时候?”夜冉不相信地问。随后,她绝望又气愤地说道:“夏维娅不会让的,夏维娅恨我们!”
“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以后还可以再商量的。如果你真不愿意住在永夏,曾祖母也不会为难你呀。她想把你带在她身边,也是希望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瑛时搂搂她,为她擦去眼泪。
“我只跟你在一起,哪儿也不想去。”夜冉仍在抽泣,但声音平静了许多。
瑛时听夜冉这么说,就想到了帕蒂家为女儿定下的那个婚约。到夜冉远嫁焰隐的那一天,她又该怎样哭泣呢?
“夜冉。”
“嗯?”
“你跟焰隐的希达王子订了婚,你知道吗?爸爸告诉你了吗?”
“哦,那个,知道。” 夜冉淡漠地应了一句,好像这件事与她并不相干。
那你知道他身上有残疾,不是一个能跑,能跳的正常人吗?瑛时想问,她想知道克崂文究竟告诉了女儿多少。但是,这个问题仅仅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都显得如此残忍。
忽然,房间外的一记响声划破了夜晚的沉寂。瑛时警觉地从床上支起身体,细听外面的动静。那声音像是谁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撞到了台阶。随后,她们听见了极轻微的脚步声,一路经由她们门外穿过走廊。
瑛时刚想问,夜冉已经不屑又轻蔑地说道:“素怡婶娘总是上楼来做什么,鬼鬼祟祟!”
“夜冉,别乱说。”瑛时不明白夜冉为什么一口咬定外面的人就是素怡。
“不是她,还有谁?肯定不是嬷嬷,她从来不起夜的。”
夜冉说完,翻了个身,将被子下的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瑛时仍然用胳膊肘支撑着上身,聆听屋外的声响——外面已然静悄悄,什么动静都没了。
夜冉已经没有力气说素怡婶娘的坏话了,不然,她可有一箩筐的事儿要向母亲吐露。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加上之前的哭泣让她更加疲倦,她甚至没来得及同母亲道声晚安,就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过了很久,瑛时才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