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走在前面的男人却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他们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三十二座宫殿环绕,不知建了多少年。”
“什么?”
她下意识地问,随后立即发现他们已经到达同心圆建筑群的最里面,神庙废墟最中央的位置。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一圈又一圈破败的宫殿簇拥着,一座仅存半截的圆塔矗立于此。
这座塔坐落在呈八角形的两层墩座之上,墩座的每一面都有通往上层古塔的陡峭台阶,也对应着每个神庙入口的方向。灰白色的塔身残缺不全,朝天而敞,有一面因倒塌过于严重,形成巨大而突兀的缺口。即使如此,这座圆塔连带着墩座依然给人一种坚实挺拔的力度感,巍然耸立在暗沉的天色和阴雨之中,泛着深蓝的诡异色彩。
圆塔的每一层都有均匀相隔的门洞,洞口又高又窄,她想从中探寻里面的景象,却一无所获。距离太远了。想要走近这座塔,需要越过大片乱石堆。部分低洼之处已经蓄满了雨水,像一个个分散开来的小水塘,继续承接着空中不断落下的银线。
“听说他们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活人祭祀。”她走到他身旁。
“是的,他们称它为‘落日祭坛’。坦氏族认为日落时分是死人得以从阴间返还故土的时候。死者得到了祭品,亡魂才能永驻。”他看了看她,继续说道,“只有贵族才能进入这里。哪怕是‘祭品’,也必须是那些血统高贵的俘虏。他们对待‘祭品’很有一套,为战俘沐浴,洗去身上的血渍,涂抹香膏,给他们穿上得体的衣服,提供最好的膳食,只为了最后……用极其残忍的手法将他们杀死。”
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了这番话。她以为他会把那“极其残忍的手法”详细地描述出来,但他并没有,似乎顾虑到那些内容可能会给她带来不适。
“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你进去看看,里面很值得一看。虽然是雨天,但现在也正是日落时分,也许他们祖先的鬼魅魂灵正在这里聚集……”
他像是在吓唬她,但她并不觉得害怕。至少现在她不是形单影只地站在这片荒地中央,有一个大活人正陪伴着自己。
“里面有什么?”她好奇地问。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他对她温柔一笑,不再打算多说。
她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假借拂去额发上的水珠而悄悄低头。
“雨就要停了。”他看向远方的天空,水洗过般的纯净深蓝,圆塔在暮色下显得更加苍茫缥缈。
她注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坑,雨滴荡起的波纹越来越少。
“看来我们要快点走了。这雨一停,船随时会出发。”
他一边说着,一边退至她身侧,用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示意她继续前行。这样的接触并没有给她带来轻浮的感觉或者冒犯。
“我们赶得上吗,到底还有多远?”她紧张起来。
“没关系的,小姐,如果我错过了船,可以在河边找块石头睡一晚。至于你,只是去港口看看。”他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言,调侃道。
“不!”她有些着急,面对着他想要坦诚一切,“我必须今晚就上船,必须!请你立刻带我去!”
“那可要赶紧了。”
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拉起她的手飞奔起来。
雨后的夏夜,空气格外清爽,湿漉漉的两个人在残留着微弱暗光的天色下穿梭于断壁乱石之间。路上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忽远忽近的虫鸟声不断增添这片土地的诡秘。他的手依旧是冰凉的,没有温度,但总能把握住力道不至于拽疼她的手腕。
她现在有些庆幸自己能遇上他。他的每句话,一举一动都在吸引着她,让她心里欢喜。不知道他乘船要去哪里,目的地若是和她的一样就好了。
他们横穿过一片开阔的空地,这里同样被廊柱包围,像极了她之前走来的路。若不是长廊被推倒损坏的地方有所不同,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位置。她想,这片环形建筑群可能是完全对称的。
他们跑上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左侧是稠密高耸的树木,右侧是一座留存得较为完好的神庙。他拉着她向右转,途径神庙的正面。这座庙宇承袭了坦氏族建筑一贯的风格——厚实的墙体,没有窗户,为了不影响室内的采光而将正面的门洞开得很大,几乎占去整一侧的墙面,只在门洞中间加上两根沉重的方柱,用以承受房顶的重量。漆黑的门洞与立在中间的方形石柱,让她联想到怪物的血盆大口和獠牙。这座孤寂了百年的庙宇在昏暗的夜空下,实在像一张食人的嘴。她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想象而心悸,他已经将她带离了那里。他跑得非常快,但她知道他一直在为自己放慢速度。
石子路的尽头有一口巨大的天然水井,井口开口极宽,井壁上爬满了绿植。她记不起自己在来的路上是否也见到过同样的水井。再往后,天幕能够给予他们的光亮越来越弱。现在周围已经全黑了,她看不清途径的任何景物或建筑,只能任由那只冰冷的手牵引着自己。他似乎熟稔这片建筑群里的路线,凭记忆带着她继续摸黑前行。
怎么还没到?她气喘吁吁,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却还是困在这片神庙废墟里。照顾到她逐渐慢下来的步伐,他停了下来,笑着看她弯腰喘气的样子。
“还有多远?”她扶着身边的石壁,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他回答。
远处隐隐传来船员吆喝的声音。
“快走,他们要发船了!”他再次拉上她,朝前方奔去。
她吃力地跟在他身侧,想到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弄清楚,着急地问:
“这条船是去晨国的吗?”
他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她想将自己心里的疑惑再问一遍,听到他明确的答复。但此时他们正穿过一扇高大的拱门,有火把的光从门洞外透过来。她意识到这是神庙八个入口中的另一个。
远远的,江面上还停留着最后一艘船。
她能看见船的甲板上有人在搬移木箱,两个船员举着火把站在码头不断地冲船上的人喊话。
“嘿,等等!这里还有人!”他朝着前方不停地挥动手臂,大声呼叫。
正在解缆绳的船员回过头瞧见了他们。
他牵着她更加卖命地飞奔。他们越过大片草地,踏上浮桥。船开始渐渐移动,船员们都上去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揽起她的腰将她横抱起来,递给船上伸手来接的船员,随后迅疾抓住船帮跳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