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石拱门上的浮雕也已经湮没在野蛮滋长的青苔杂草之下,与她脑海里的那幅插画相对照,几乎无迹可寻。但是她仍然可以识别出跪在门两侧的力士石像。两尊石像的头部均被摧毁,其中一尊几乎被拦腰截断。他们手中立于地的长戟,脚边的骷髅头以及部分身体都遭入侵者砸得粉碎,矮了半截的石像被郁郁葱葱的茎蔓层层裹挟,一副凄凉的景象。
海之神鲛人,冥界之神地骨,月神罗嫚钟纱……八个坦氏族最为信奉的神祇各占一道神庙入口,都分别由两位勇士守护。她想,其他七个恐怕也不能幸免于难吧。
从拱门进入,宽阔的大道两侧是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宫殿,远处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从殿前经过。在大道的拐角处,她看到了货摊。
是这里了。她长吁一口气,像是撂下了什么重担。
卖衣料的胖女人正在上下打量眼前的顾客。
她假装观察竹架上挂着的一排排彩色料子,避免两个人眼神上的接触。
很快,之前跑出去的男孩回来了,手里捧着几件衣服递到她面前。
男孩扭头和旁边的胖女人说了几句话,胖女人突然生气起来,插着腰就开始呵责他。男孩也生气,提着嗓子回应后,拔腿就跑。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听得出他们是焰隐人。
即使男孩已经跑远,胖女人依旧不依不饶,冲着男孩的背影不停地骂骂咧咧。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男孩递过来的衣服她已经挑好了,都是些料子轻薄的长裙,既宽又长,并不合身,只有一件淡黄色的裙子似乎勉强可以穿,但是很明显是旧衣裳。她怀疑这些衣服都是卖衣料的老板娘自己穿的。
得把衣服赶紧买下来。一身黑色的丧衣,无论走到哪里都太显眼了。
远处打了好几个响雷,震耳欲聋,听得让人心颤,但是雨就是下不下来。旁边有不少商人开始往马车上装货准备离开。
“买吗?”
男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胖女人脸上的愠怒还没有消。
“有其他的吗?”
这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表现得像个有大把大把懒散时间的贵妇,可以为一件称心的衣裳走遍整条街。现在的她,不过是丛林里被盯梢的猎物。无论是用作路费的钱,还是时间,她都万万不该随意浪费。
“只有这些,”胖女人很干脆,反倒为她省去了刚才的苦恼,“我们本来就只卖衣料,料子都是上成品。像您这样的夫人应该挑些喜欢的花色,找人量身定制。我认识鄱梭城里不少有名的巧手师傅,可以介绍给您,他们都用我家的料子……”
胖女人用一种奇特的怪调讲着南联盟的语言,她既听着难受,又害怕老板娘为了推销衣料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可以借用你的地方么,我想现在就把衣服换下。”她试着用平静的口吻掩盖将要脱口而出的焦急。
胖女人脸上的吃惊一闪而过,指了指身后破旧的帐篷,告诉她可以进到里面换衣服。
帐篷里的空间又低又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顶部由深色的油布遮挡,背面靠着灰白的宫殿石墙,墙角里堆满了捆扎好的布料,整个地方只容得下一人站立。她急促地把身上如裹尸布般紧致的丧衣扒下来,换上那件淡黄色的衣裙。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她系紧腰带,展平前襟,低头审视着全身,还算过得去。
站在外面的胖女人把她扔在地上的丧衣拾起来,认真看了一番,仔细地抚摸衣服前襟针脚密集的绣案,和裙摆上精致的花边。
“如果你愿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用不上这件衣服了,可以给我……”胖女人见她走出来,满脸殷勤地询问,“怎么样,穿在身上不差吧?”
“你说什么可以给你?”
“这件衣服,”胖女人示意了一下搭在臂弯里的丧衣,“我可以不收你的钱。”
终于脱去身上扎眼的黑色,她如释重负,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其实她并不介意为丈夫服丧,相反,她的内心深处始终在为他哀悼。朗汀蒲俊是个药罐子,却不是个糟糕的丈夫。他脾性温顺,有一副苍白但眉目清秀的面容,举止投足间透露着极好的教养。
他是知道真相的。她想。蒲俊并不愚蠢,连她在短短几个月就能发现的事实,他不会不知道。
蒲俊死去的那天夜里,她如往常一样端着药走进房间,发现他和衣闭眼安静地躺在床上。顿时,她就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他不会那么早睡下,至少在没有喝药之前,谁也别想先睡下,包括她。
在婚礼那天的晚上,朗汀夫人亲自送药进来,告诉她作为妻子最重要的事情:
“就从明天开始吧,早上洗漱完之后,中午吃过饭,还有晚上睡觉前,都要记得把药端过来看着蒲俊喝下。千万不要忘了!你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疏忽害得蒲俊发病,对不对?”
那碗药,那碗药,从厨房端到她丈夫房间的一路上,时间总是流淌得格外漫长。刺鼻的苦涩味道随着热气扑面而来,折磨着她的感官和神经。
蒲俊的房间,他的被褥,他的身上,随时都弥漫着这股难闻的气味,他那年轻却毫无活力的身体永远那样瘫软地倚靠在床榻或轮椅上,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否见过他独自站立的样子。
直到那天晚上,她的丈夫再也不用喝药了。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
朗汀家的人随即赶过来,为蒲俊的身后事简单做了安排就各自离去。蒲俊的亲生父亲仅仅看了儿子一眼,这个他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便匆匆离开。仿佛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的骨肉和继承人,而是某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临走前,朗汀宗拓只是语调冷淡地抛下了一句:“去的太早了。”仿佛连令人不满意的死亡时间也成了蒲俊的过错。
她也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想起了母亲当初劝她嫁人时说的话:
“蒲俊会继承一切,等他死了,你们的孩子会继承一切,而你永远都会是朗汀家的女主人。”
母亲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她的公公说的没错,去的确实太早了。
蒲俊和她成婚不到一年,他们甚至不曾同床过。她和丈夫之间唯一的交流,全部化在每天那一碗碗漆黑致命的汤药上。她必须坐在他的床沿,看着他病恹恹、略带稚气的脸,看着他顺从地慢慢仰头把药喝个精光。她从来都不是朗汀家的女主人,只是个外人,饱受煎熬地揣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那天晚上她想得最多的是:明早再也不用去端药了。
第二天,朗汀夫人带着两个婢女走进她的房间,婢女们捧着服丧用的衣服和头饰。朗汀夫人亲自帮她量了身上的尺寸,体贴地告诉她,会找最好的衣匠赶工再做几身丧衣出来,毕竟以后很长的日子里她都会用到。婢女们随后撤去了房间里所有婚庆时的布置,换上了足以表达沉痛哀思的颜色。她们甚至拿走了她娘家人送来的结婚礼物——那对盘旋而上的金色烛台,显然这些东西“会勾起她的哀伤”。
往后的每一个早上,她果然不需要再去端药,婢女们会按时过来伺候她洗漱,拿走昨夜换下的衣服,帮她穿上干净的另一套丧衣。黑色的披肩,黑色的帷帽、黑色的手帕……都是朗汀夫人亲自找人为她定做的。
蒲俊即使死了,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在她的生命里。朗汀夫人,她的婆婆会确保这一点。
每当她洗漱完毕,衣服送过来的时候,她的头脑里总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想要把手边的水盆摔向那件让人窒息的衣服。
现在,她终于可以这么做了,她可以把它扔进赤河,把它埋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里,可以用刀把它割成碎布条……任何一种方式,都好过于把它留给胖女人。
这绝对是个错误,一个足够愚蠢的做法。
她当然不能再回去索要,那个精明的衣料老板娘显然并不好惹。引人注目的争执是她现在最不想遇到的。或许是她过于担心了,即使朗汀家的人追查到这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隐匿在晨国南部的某个岛屿上,重头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