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屿把湿透的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口的鞋架上,然后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女人一眼:“我没有手机。”
女人后知后觉地一拍大腿:“是妈妈疏忽了,忘了你没有手机,你爸也真是的,连个手机都不给你买……”
嘟嘟囔囔地抱怨一番,她又换上一副温柔笑脸,“妈妈明天就去给你买个新手机。”
陈青屿没理会她,自顾自推门进了卧室。
下午出门时,窗子忘了关,这会儿雨水已经顺着窗台漫进屋里。
桌子上的草稿纸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已经在积水里泡了很久,陈青屿蹲下身,从一地狼藉里,捞出几颗还未拆开的、裹着糖纸的糖。
他攥着糖块,缓慢地起身,靠在书桌旁出神。
回忆起把礼物递给孟惜荫时她脸上的表情,陈青屿忽然后悔,他应该把那个系带系的再漂亮一些的。
她会喜欢他送的礼物吗?
陈青屿不知道。
时间匆忙,来不及精挑细选,所幸,他很久之前就有了想要送给她的东西。
他还记得孟惜荫刚转学来北城一中的那天,穿着一件很乖很乖的白色麻花毛衣,书包上挂着一只毛茸茸的棕色小熊,跟在她妈妈身后从校长室出来。
而他因和高年级的学生起冲突,被叫去校长室训话,隔着狭长走廊,他们远远望见,出于礼貌,孟惜荫拘谨地朝他笑了一下。
冬日稀有的阳光落在她肩颈,生出一种夏日艳阳的明媚。
他们擦肩而过。
厨房里传来热水煮沸的声音,多年不曾洗手做羹汤的女人当真进了厨房,为儿子亲手熬一碗姜汤。
陈青屿不知道沈穗为什么突然回来。
她不是不要他了么?
当初是沈穗把他丢下的,可现在她又突然出现,满脸惭愧地说着她的歉疚,说要弥补他,要带他去更好的城市,为他安排更好的未来。
然而,她甚至不曾注意到他手背上的疤,胳膊上的青紫,以及唇边还在渗血的伤口。
他没想到吴漫会如此记仇。
那时他一心只想护着怀里的礼物盒,不曾有任何反抗的动作,那些人以为他窝囊,反倒觉得无趣。
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只是在店里委托店员精心系好的蝴蝶结散了,他笨拙地系了一遍又一遍,却再也系不回原来的样子。
而那个湿淋淋的、沾了泥的礼物盒,此刻正摆在孟惜荫卧室的地板上。
她已经在隔壁赵家的房子里庆祝过生日,蜡烛吹熄、蛋糕切开,所有人笑着祝她成人快乐,她端着僵硬笑脸客气地道谢。
时针指过十二点,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她抱膝坐在地板上,用纸巾擦干盒子上的泥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蝴蝶结的系带。
里面是一束向日葵。
旁边附着一张小小的贺卡,上面用熟悉笔迹写着,“祝高考加油”。
青涩懵懂的年少心事,终于在这个夏夜,宣告无疾而终。
*
高考结束的那天,高三教学楼被欢呼声淹没。
有人站在天台上撕卷子,飞扬的纸片落了满地,仿佛冬天下了雪。
孟惜荫走在周濛身边,听她热火朝天地和苗松讨论要去哪个游乐场玩、去看哪部新上映的电影,在被问及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平静地拒绝了:“我就不去了。”
“那你暑假做什么?就整天待在家里?多无聊啊!”周濛拉住她的胳膊,眨着星星眼,不停诱惑。
孟惜荫只得敷衍:“等分数出来了再说吧。”
“行啊,那等出分了,咱们一起聚聚吃个饭?你、我,苗松,再叫上赵主席?”周濛已经兴致勃勃地安排起来,“就去南街那边新开的川菜馆怎么样?我还挺想尝尝的……”
安安静静在家里待了三天,连陶玉茹都开始劝她,让她出去走走。
去哪儿呢?
好像无处可去。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直至路过荷花巷口时,才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陈青屿离开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巷子口倒是比之前干净不少,没有了臭气熏天的垃圾,像是有人收拾过的样子。
孟惜荫在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被人叫住。
“哎,小姑娘,你是那个,陈青屿的同学吧?”王嫣穿一件修身旗袍,手里扇着柄竹扇,从小卖部里探出身来,“他前阵子被他妈接走了,已经不住这了。”
孟惜荫转过身,朝王嫣露出微笑:“我知道的阿姨,我就是路过,不是来找他的。”
“不过他留了个电话号码,说是如果你来找他的话,就把这个给你。”王嫣从记账的本子里抽出一张字条。
纸条很轻,捏在王嫣手里,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但于孟惜荫而言,却仿佛溺水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眼睛里已燃起希冀,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嫣,对方却露出歉意的表情,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啊,当时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忙店里的事情,就随手把纸条放在口袋里了。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衣服也顺手洗了——”
王嫣把字条递过去,冲她努努嘴,“上面字迹还在,就是不知道看不看得清了,你看看。”
那张被水洗过的字条,皱巴巴的,前面几个数字依稀看得清楚,独独最后一个彻底被水洗去,只留下一层模糊的灰。
孟惜荫眼里刚刚浮起的雀跃,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不过她还是礼貌地跟王嫣道了谢,直到离开荷花巷的时候,王嫣还在不停地对她说着抱歉。
或许这就是她和陈青屿之间的缘分吧。
靠几个冷冰冰的数字,勉强维系着一丝希望,却又这般轻易地,就能被水抹去。
出分那天,陶玉茹很高兴。
因为孟惜荫的文化课成绩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只要今年的分数线没有太大变动,去读帝都最好的美术学院绰绰有余。
激动之余,她给孟惜荫添置了好几件夏天的新衣服,让她穿着出去和朋友好好玩一玩。
辣香满盈的川菜馆里,周濛一如往常,一边吸着汽水,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班里同学的近况,一个个捋下来,简直如数家珍。
“还是赵主席厉害啊,直接保送A大。”说到赵嘉树时,周濛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苟富贵勿相忘,赵主席,懂我意思吧?”
赵嘉树笑笑:“这就富贵了?”
“那当然了!哎不过惜荫你才牛逼好吧?平时一声不响的,高考直接来波大的啊?帝都美术学院都考得上!等我去帝都找你玩儿,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啊!”
孟惜荫忽视掉她前面的吹捧,只微笑应下最后一句:“你来我肯定包吃住。”
说完,她垂下眼睛,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可乐,忽然又想起她和陈青屿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约定。
不知道他考的怎么样呢。
还是说……他真的出国了?
好想打电话问问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坐在对面的赵嘉树尽收眼底,他默了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孟惜荫忽然起身,对身侧的周濛说:“我去下洗手间。”
这家川菜馆临街而建,出了门就是川流不息的马路。晚霞从天边落下来,把马路尽头染上橙红,如一条浸染了颜料的河。
孟惜荫站在路边,深深叹出一口气,拿出手机。
手机里,有十条显示已发送的短信,分别发给十个只有尾数不同的号码。
从0到9,她一一试过,可是遗憾的,每一条都没有回音,像一封封寄往空谷的信,无人查收。
要不要打电话试试呢?
手机屏幕在手心里发着冷光,映在孟惜荫的脸上。
晚风燥热,闷得人心里发慌,连做决定似乎也变得艰难。
在手指触到屏幕的一刹那,有人从身后走过来,按灭了她的手机屏幕。
孟惜荫愣了愣,转过头,发现赵嘉树站在她身后。
橙红晚霞映在他眼中,让人分不清那是不是他眼眶的颜色。
他按着她手机的手指一点点滑下,最后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
“荫荫,不要想他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