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才看清楚,苏罗右手提着一柄弯口刀,足有成人的小臂长。
刀身虽未沾血,他脚边来不及清理的血污已说明一切。
朦胧的猜测浮出水面,让封住伊诺克双唇的东西顿时更紧密了。
他那头枯干的长发被风吹动,末端沉甸甸的,仿佛也能抖落几盆泥浆。
大口呼吸几下,他闭眼叹道。
“我承认,一切属实。”
“那么,关于你作证的部分,即巴斯特·格鲁与奥古斯·普莱德有武器交易和封禁实验资料上的往来,并且持续长达四十五年之久,甚至超出奥古斯阁下的在位时间。请你再回答一遍,是否属实。”
“……对。”
当众议论父亲的罪行,他用字愈发精简,垂头不愿露出自己痛苦的神情。
而今下方仰视他的所有观众,他们早已度过无数个痛彻心扉的日夜。
暂不论性质的轻重急缓,单论这体量就已不是他能想象乃至承受的了。
“很好。”
轻松甩着重刀,苏罗踱步绕到平台另一侧道。
“那么现在,我们将秉公执法,就地处决伊诺克·普莱德……”
刹那间,伊诺克双耳嗡鸣,心脏像启动了一颗定时炸弹。
除了代表倒计时的惊悚嘀嗒声,他听不进审判官的后话与台下渐渐增多的杂音。
片刻后平复稍许,他忽然轻笑两声。发自内心觉得好笑的那种。
刚得救就被处死的人质,他兴许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了。
就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一个圆满结局。
反正对以诺王子来说,自遇见林中魔鬼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继续为人的资格,更遑论获取一个幸福终章。
“那么,你准备好跟其他死刑犯在地狱新生的报道处见了吗?伊诺克·普莱德。”
和故事里不同,站在他身前的魔鬼发问,语气阳光灿烂。
想必对方也是那副下巴微翘,目空一切的傲态。
几次尝试抬头都失败,死刑犯索性就保持原样,盯着脚尖认栽。
“……是。我准备好了。”
事到如今,他只想求一个痛快。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魔鬼偏要跟他对着干。
“嚯,今天你倒是干脆。还有什么遗言吗?我给你三分钟说完,也会按照规矩如实记录并转告你的家属。噢,还包括你正式死亡的时间,绝对会精确到秒。不用谢我了。”
真是残忍啊。
伊诺克不禁腹诽,但再也生不出怨气或怒意。
如今晨曦将至,室外温却是最低的时候,空中又开始飘起绵密的雪粒。
它们无声下坠悄然消逝,除了飘落时惊艳的舞姿,就没留下或能带走任何事物。
人的死亡或许就是像这样的过程。
面朝地平线,即将赴死的罪犯缓缓抬头,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深深凝望这曾被他忽略的世界。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日出竟是如此震撼。
万千金丝涌上天际,似真似幻的焰光铺洒大地,唤起万物欣荣,赠予无数生机和蓬勃的可能。
能够活在这里,理应是他感到庆幸。
他以多少人的牺牲为代价,享受了他们求而不得的特权,就理应想尽办法去守护更多来之不易的美好,修复由他破坏的宁静。
“还有三十秒噢,亲爱的。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现实里魔鬼开始倒计时,伊诺克收回目光,终于望向下方的围观群众中。
“请转告他们,我……我很抱歉,一直以来……让你们失望了。”
想致歉的到底是父母,还是这些天来与他共同碾在轮下的底层百姓,他一样以闭眼遮盖真实想法。
同时他垂首暴露脖颈,方便谁一刀斩下。
“十,九,八……”
悠悠报数的苏罗提刀走到目标身后。
“七,六,五……”
刀身被指尖轻弹的鸣音荡开,如同一种不祥的预热。
“三,二,一!”
倒数声尽,刽子手双臂抡起。
锋利刀刃簌簌破开空气,闪出一道银光。
而当它静止,一滩红色迅速散开。
这抹红飞出高台,洒向地面,还有少许落在伊诺克·普莱德的肩头。
依然活着的他猛地睁开眼睛。
斩首刀是砍下了,可却以毫厘之差定在他颈后,只斩断他一头长发。
“很好,总算顺眼了。”苏罗手腕一转顺滑收刀入鞘,拍拍手掌道,“你可以滚了,现在该干啥干啥去。”
伊诺克脑子表情都一片空白。
看在他呆住的样子够滑稽的份上,今天心情好的苏罗肯再说几句废话。
“列兵编号9826113,你可以滚下去了。你连这么简单的指示都听不懂了?”
由于刽子手的气势实在怵人,死刑犯双脚下意识挪了半寸,可他仍钉在原地,愣愣地盯着前者。
见他不可置信到变成大小眼,苏罗仰头笑了一声,凑近又问。
“怎么,你想提前退伍?那我可不保证你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听着与威胁无疑的话,伊诺克肩头一颤,喉结快速滚动,怎么也挤不出声音。
现在明明没刮冷风,他双眼和鼻腔却似灌了气流又胀又酸。
那胀得他一度嗓音哽咽,昂首敬礼时像在对谁说梦话。
“是……列兵9826113,收到。”
走下阶梯如同走在云端,他身体飘扬晃荡,仿佛下一秒就要飞离地面。
直到莫奇从人群里钻出来,雀跃地勾住他肩膀。
“哇,诺克,你刚才在跟师傅演戏吗?你演那个,那个什么伊诺克·普莱德?”
莫奇边说边啃着烤饼,完全误会了刚才的画面。
估计这家伙又是趁大家在外面围观处刑,去粮食仓搜罗一番了吧。
但凭这野人的理解力,他也不会想到一场即判即杀的处决有多意义重大。
免去关押候审,移交判刑,再有那裹脚布一般漫长的上诉和材料审核过程,直接将罄竹难书的毒瘤架在他们的受害者眼前,以最快的速度清点罪状,按律处死受刑。
这不只是在告诉刚被解放的人们斯卡蒂的立场,还明目张胆地与旧体系决裂,与大元帅割席。
眨掉重获新生的热泪,现在的编号9826113——列兵诺克跟着莫奇一起走向医疗帐篷。
麦迪婆婆还在那等着他们,老远就不满的数落起来,手里拿着要给他的外套。
那是一件很旧很破,但足够抵御寒冷的厚棉袄。
“呼……”
死过一次的列兵深深吸气,对衣服散发的草杆味十分安心。
不知何故,他突然想到一个能续给麻子脸的故事结局。
陷入沼泽的王子以诺绝望至极。
在乌鸦的注视下,他先后经历了疯狂的愤怒,不屑的质疑,最后是万念俱灰的悲哀,准备平静走向自己的死亡。
不过,他没有变成泥沼中的烂浆。
一轮骄阳在幽暗百年的魔林中高升,破开谜瘴,晒干毒潭。
它让腐朽的灵魂化作鸟禽,凭着自己双翼冲向天际。
或许这只新生的飞鸟很快就会因为孱弱坠亡,或许它没多久就会因为一次歇脚重新变成失去表皮和名字的肉团。
可在逃离泥潭的前一刻,绝对是它自己扇动翅膀,奔向一片广袤的新天地……
没有配乐的讲述终止,围在暖炉旁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叹息。
道不明是对结局高兴还是失望,复杂的情绪似一口气滞留,令人失语也久久不能自拔。
但很快就有人举起手,兴致勃勃道。
“麻子先生,请问下一个故事是什么?”
由该问带头,相似的话音此起彼伏。
“对啊,以后没有宵禁了,我们可以一直听的!”
“您快点讲吧,我们现在都不用工作啦!”
“求您了,再多讲几个吧……”
今天是斯卡蒂西区被北军解放的第三天。
在孩子们眼里,坏人被杀掉了,他们每天都能吃饱穿暖还有新帐篷住,不用怕挨冻挨打,这就是做梦一般幸福的生活。
而往日带来慰藉的睡前故事,则是锦上添花、越多就越好的娱乐。
被叽喳声包围,当中的游唱歌手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闪亮的白牙。
“嗯,我是准备了一个新故事,不过嘛——”
他仰头,故作思考地吊人胃口,随后用琴拨出一段E大调的和弦音,旋律悠长又柔情。
“我想要把它当成一份见面礼送给某人。”说到这他扭捏起来,挠挠耳根,“希望它会成为我们之间的美好开端,然后……嘿嘿。所以这次必须要他第一个看。”
一瞧他羞涩的模样,岁数稍微大点的孩子顿时笑开。
“麻子要唱求偶曲了噢!”
“哈哈哈!”
“歌手先生您该不会是在骗我们吧?就因为您想偷懒。”
“对哦,你以前就这么干过!”
……
眼看自己又要被讨伐声淹没,青年连连拍打琴托镇场,站上桌子强势宣告。
“等着瞧吧!我今天晚上就会找他的,你们就准备惊掉下巴,然后为我跟他梦幻般的相爱鼓掌祝福吧!”
这么一听,别说在场更起劲的孩子,连外面路过的大人也不禁被吸引,探进脑袋多看两眼。
可无论他们怎么追问,麻子脸都不再正面回答,只是抱着琴在屋里转圈圈,将故事会改成歌舞节。
看到他乐不可支的笑容、那沉醉幻想的神态,相信任何人都会受其感染,笃定他坠入爱河。
【你绝对会被他拧掉整个头的】
只有他能听到的一道声音道出唯一扫兴的话。
【上下的头都是】
“噢——”青年面露动容,拨弦的动作更欢快了,接着借用歌词现场回应,“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日夜伴我的忠仆,你是在担心我吗?”
【并不】
那声音,也是能全程‘看’到他新编故事的同谋无情放话道。
【我在催你快点去找他,然后早点任务失败死掉,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