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少爷往前靠,下巴微微翘着。
“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故意的啊?”
“唔?唔唔、唔——”
经他一激,谢玉海没掐灭的火又窜起来了,瞪大眼拼命挣扎。
被他俩夹在中间,谢云哲几次向屋里的另一人投去目光。
季宇飞安安静静守在旁边,脸上挂着不变的礼貌微笑,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只能自己来了。谢云哲暗叹道。
“抱歉,小海他性子有点急,说话考虑不周冒犯到您,我代他向您谢罪。”
他飞快致歉,硬是按住少年脑袋跟他一起鞠躬。
幸好,他的补救成功了,他听见桌前的青年发出伸懒腰般悠然的声音。
“唔——好吧。”
谢云哲悬着的心尚未落下,又听人悠悠说道。
“那么你的赔礼呢?哦对了,还有见面礼,我可是在知道你要来的那一天就开始期待了呢。太庸俗无聊的,我不要哦。”
谢云哲抬头,顺着上移的目光窥见对方摊开的右手。
白里透红的掌心,形状好看的五指,很适合捧着名贵的珠宝或者……
或者把玩匕首。
费神抹去这个不礼貌的念头,谢云哲先是一顿,接着直起身在灰扑扑的外套里摸索。
他最后掏出一块卵形石头。
外壳质感近似石英,中间的蛛网状裂缝里却渗出青蓝幽光,会在移动时明暗交替,仿佛里面封着数只萤火虫。
“这个,是我从故乡、从我原来的住处带回来的,‘蓝月玫瑰’,人们都这么叫它。因为它算是吸收过蓝月能源的半成品,很难破坏掉。虽然它没有强化功能,但有助于稳定信息素……”
忐忑发言的过程中,谢云哲一直留心最专注的听众,即小少爷的反应。
见对方兴趣缺缺瘪嘴准备叹气,他心忽地一乱,弯腰从长靴夹层里抽出某物。
那是与手掌一般长的匕首,状如翎羽,通体漆黑。
“这个、这是我自己做的陨铁武器,您要是不介意——”
“拿过来给我。”
说话被打断向来是自己最讨厌的事,但面对笑靥明媚,被娇纵惯的小少爷,谢云哲没怎么放在心上。
走过绵软的地毯,如同踩踏云层那般不真实,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从头到尾都在走廊外,自觉地保持距离。
他捧着刀,像位跋山涉水的外邦使臣,边惶恐边期待地进献。
靠近细看,笑意轻慢的小少爷更像独霸一方的国主了,就是容貌还太稚嫩些。
而这国主两指捻起匕首,看了看后轻哼道。
“形状倒是独特,材质也蛮少见,不过嘛——我用不着,而且你把它跟臭脚丫放在一起,我才不要。你拿回去自己备着吧。”
小刀被不屑地掷向地面,还是故意偏向角落,快滑进橱柜底部。
目睹这侮辱人的行径,谢玉海忍不下去了。
少年扯掉头盔一样硬邦邦的风帽,露出草皮般剃短的寸头褐发。
“云哲哥,这里不欢迎我们,我们走就是!”
他激动地上前拽拉谢云哲,另一只手使劲挥舞,像是准备随时用头盔痛击惹人嫌的家伙。
目前为止,他厌恶的只有那嬉皮笑脸的苏洛少爷。
一个无理取闹又欠揍的小气鬼混蛋。
“走?你们还想去哪?”
小气鬼拨弄着花束,竟还理直气壮反问。
“我大哥找你们找得这么辛苦,劳神又费力,你们只是过来观光一圈就想跑?”
谢玉海闻言目瞪口呆,几秒后彻底炸开了。
“你、你不会还想我们付你钱吧?分明是你们这边说要接云哲哥回来的、而且云哲哥才是真正的——”
“小海!”
“是这地方真正的继承人之一?”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打断少年,一声急切,一声慵懒。
大概是愤怒影响思考,谢玉海无法同时处理两头的信息,就这么呆住。
于是兜兜转转,主控权仍被白衣青年攥在手中。
他撑住桌面起身,一边晃着花束,边向另那对无血缘关系的兄弟走近。
那两人这才发觉他的右脚有点跛,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啊,那可不好。”
“为避免以后你们生出没必要的愚蠢想法,我今天就好心地提前告诉你们吧。”
“在这里,我现在以及未来所拥有的一切,凭你是永远不可能拿走的。谁都不可能。”
说出‘永远’二字时,他恰好停在谢云哲跟前,用含有恫吓之意的双眸逼得对方不得不低头。
见面不过一刻钟,他就连续下马威,程度一次比一次严重。
谢玉海气得七窍生烟。
这哪里是迎接流落在外的亲生子回家,分明是只想做给别人看赚个好名声,以免节外生枝而已!
忽然想起什么,谢玉海张嘴道。
“云哲哥,你不要跟他废话,我们去找苏元帅。”
少年的思维简单易懂。
整个斯卡蒂由苏霆掌管,他既是苏家现任家主手握大权,也是可恶苏洛的长辈,让他来主持公道再适合不过了。
就算他和谢云哲不亲近,人也表里如一冷冰冰,他也应该是非分明的好统领。
谢玉海正酝酿说辞,走廊另一端就出现了那道身影。
苏霆应是刚从外面赶回来,深蓝军装的肩头还覆着层白霜。
看见他,谢玉海眼里亮起希望的曙光。
但是当瘸腿青年敞开双臂,小跑着飞扑过去后,他这点希望又湮灭了。
“你回来啦,大哥!”
小少爷苏洛欣喜高呼,全然不顾自己跑动时摇晃不定的身体,跌跌撞撞着快要栽倒。
男人快步倾身接住他,自然地搂着并轻轻抱起。
“嗯,收到你消息我就过来了。”
和平时一样的声线,却似初融的寒冰,淌出几丝不易察觉的柔情蜜意。
他就只注视着坐在自己臂弯中的人,仿佛这就是他的世界中心,是唯一能消融他的太阳。
完了。
看着那对卿卿我我的抢眼组合,谢玉海喉头一哽,说不出告状的话。
可他偷偷瞥眼,瞄向身边秀丽的青年,心疼不满又瞬间涌上。
“苏霆元帅、我——”
谢玉海出声的瞬间,苏霆瞟来一眼。
那眼神虽无恶意却让少年霎时萎了精神,差点要缩进谢云哲背后。
不过,他好歹还是有骨气地说完了。
“我我我、我想请问,我和云哲哥住哪里,我们赶路三天,现在、现在很累。”
到此为止,一直旁观的季宇飞终于下场了。
可他却不是来解围的,而是火上浇油的。
“我记得,谢玉海小先生之前说你们是要离开了?那您现在还有这个打算吗?”
谢玉海全脸涨红,支吾着挤不出一个字。
为了他,谢云哲再度发话。
“小海刚才是开玩笑,抱歉让大家误会了,我之后会监督他改正的,请别因此苛责他。另外他跟着我奔波多日,确实累着了,难免有点小情绪,还请谅解。”
揽完责任,维护了小辈,他下意识向在场另一名‘小辈’看去。
“还有我记得,季先生曾说过——旅客也好,故人也罢,斯卡蒂由衷欢迎每一位真心的到访者,全盘接纳。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到某个地方,听到如此触动我的迎宾语,今生能来此地,是我这名有缘旅客的荣幸。”
用恭维给人戴高帽,他也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拼的是模糊不清的直觉。
他说完,走廊被一种不明的寂静占领。
季参谋与苏元帅双双沉默,谢玉海不安地转动眼睛,唯有靠在元帅胸前的青年双腿轻晃。
随后,他发出像猫低鸣一样的轻笑,满足而刁滑。
“可我们家不养闲人哦,那以后——你就做我的贴身侍从吧,他就去柴房打杂,嗯,非常合适。”
这个提议,尤其是前半段出乎所有人意料,所以连溺爱他的元帅都不免皱眉。
“你的生活一向由熟悉你起居偏好的人打点,如果是觉得海勒姆忙不过来,我再挑几个好的给你。”
“就是因为要熟悉才好嘛。反正以后都是他跟着我,早点习惯就是。”
这话说得,只差没把要谢云哲伺候自己一辈子的奚落甩到别人脸上了。
要求无礼得不可置信,苏霆答应的爽快更令谢玉海咋舌。
也就笑得像狐狸的参谋长还肯假惺惺问他们一句。
“两位意下如何,要是能行,我这就去置办你们的生活用品,为两位接风洗尘。”
靠自己拿不定主意,谢玉海又急又气,紧盯着自己的兄长。
可今天的一切好像都不对劲,谢云哲没怎么犹豫就点点头道。
“那麻烦各位了。”
自己尊敬的兄长居然要被迫向一个被所有人惯坏的,性格烂到极点的混蛋低声下气,谢玉海这口恶气一直憋到晚上。
住在最偏远的平房,听着窗外狰狞呼啸的夜风,他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跳下床。
“云哲哥,我还是忍不了!呜啊啊啊!气死我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说话!”
敬爱之人受辱是一层原因。
至于另一层……
“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继续攒钱去买‘箱’,然后带大家尽快离开,找到——”
“玉海。”
桌前的青年头也没抬,轻声一唤便让炸毛的少年安分下来,低头端坐在床边。
“那件事我还没敲定,你今天太急躁了,这不像平时的你。”
这句话的语气比上一句更严厉,也让谢玉海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对不起,哥……”
少年的神情口吻结合,能推导出他真正想说的心里话。
——对不起,首领
眼前擦拭匕首,眉眼如画的青年,不止是他仰赖的兄长,还是近两万跳虫游民的领袖,将引导他们前往新家园的革命者。
周旋两年,游说一年,半年确立正式的管理结构,能用区区三年半就将一群最难聚合的人统领。
如此看来,谢云哲不愧是上代苏家家主的后裔。
起码能力上,他能与掌管全军的苏霆不分伯仲。
这次应邀来斯卡蒂,目的不是家属团聚,更不是寻求庇护。
而是他想看看,斯卡蒂是否能成为他安顿同胞的一个备选,或者可列入今后利用的一环,方便寻到合适的星球。
那将是在这日渐失衡,衰退倒退的时代里,真正属于他们的家园。
不过……
食指在匕首尖端轻弹,刀锋颤动,发出澄澈的鸣音。
听着能静心的声响,今日的见闻一一在谢云哲脑中飞驰。
“旅客也好,故人也罢……全盘接纳。”他复述出那句欢迎语,缓缓闭眼。
始终无法平静的脑海里,最后出现的还是那个人。
靠长年相伴攒得的旁人情谊,以地位相貌巩固的娇惯待遇,自诩唯一的苏洛少爷,大张旗鼓地向他宣誓主权。
可偏偏又是这人透过层层虚影,重重遮掩,在盈满花香的客室里,仿佛一眼就将他的假面看穿。
但愿,这只是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