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元帅之位起,他就见过无数恶徒的面孔。
他们或淫邪,或残虐,或以温和美好作为假面,但都藏不住血肉之下一颗脏污腐化的黑心。
可却从来没见过眼前这样的。
狂暴但保持着雍容沉凝的气度,冷厉却不含分毫偏颇。
这是在一视同仁的蔑视自己之外的‘所有’,并且也是属于他的‘所有’。
时隔七日,苏霆终于为反复骚扰自己的可怖笑容找到了解释。
为何这抹印象总是阴魂不散?
因为他曾经看过一样的笑。
苏家的地下库房,只有现任家主能够出入的密室里,存放着血红王的三件遗物。
一幅画,一柄刀,一个用恒冻技术保存至今的水晶瓶。
与市面上流传的威严肖像不同,那幅画里的血红王更年轻也更艳丽。
他没选择惯用的赤色背景,而是只身一人霸着银白王座,紫罗兰色的双眸直视前方。
他的微笑很淡,淡到在远处看来就像一笔阴影。
可无论站得多远,瞻仰者都会品味到他瞳仁中燃着的不灭焰火。
那是苏霆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何为王的眼神。
荣耀不在冠冕华服,是在目光所至之处。
野心不为权钱酒色,是为征服所到之地。
王的‘来’,从来不是为了强取豪夺谁的什么而来。
相反,他是来恩威并济的统领的。
“余在问你,谁准许你用你那不敬的眼睛,直视余的。”
声音轻飘的一问,重音仅落在古老的,早已不被延用的自称上,却似骤然降下的闸刀,砍向头皮发麻的苏霆。
他蓦地右腿弯曲,整个人跟着摇晃跪倒。
即便膝盖离地还有几寸高度,差点以手撑地的苏霆也震惊至极。
今天以前,他绝不相信有谁单凭一句话的气势就能压得别人喘不过气,心跳加剧。
以深呼吸强止惊骇,苏霆迫使自己抬头,试图借此推翻自己几秒钟前的怵然颤抖。
“你……”
“余还要问你。”
苏罗再一次打断男人,却徐徐转动眼珠,冰冷地觑向后方。
“是谁给你的资格,胆敢窥窃余与蠢臣的会谈的?”
余下的所有过程,似在一帧胶片的燃烧时间中结束。
沉睡的阿莉西亚睁眼暴起,扑向锁着的窗户。
与此同时她的主人,病床上的青年也旋身甩手,浅蓝衣袖中飞出一道寒芒。
女孩打开窗,光也穿过空隙,二者的合作可谓天衣无缝,成功击中外面的某物。
那是只鸽子。
洁白的羽毛染满它胸口迸溅的鲜血,一柄银叉将它钉在挡风棚边缘。
它甚至都没能挣扎或哀嚎一下,直接断了气。
落后两人进度太多,苏霆在女孩跳下地时终于回神。
他探出窗户小心取下鸽子。
暖烘烘的尸体刚握到手,他立马察觉出了异常。
这只鸽子异常的沉,重量大概是它外表的一点五倍。
拨开它头顶羽毛细看,羽根稀疏的地方竟然印着一条红色细线。
不多不少,正好圈出脑部范围。
“竟然是生物记忆芯片?”苏霆失声道。
该项技术他有所耳闻,帝国解体前同样由血红王审批并参与研发,且刚好在他被暗杀前宣布结束。
其结果一直没向大众公开,后来相关资料又成为一级机密收录在首都的秘藏阁。
大概六年前,他通过靠谱的信息渠道了解过,有一部分实验内容曾遭到盗取,此后成为各种黑||市里的传说级商品,起卖价起码与两三颗私人星球的地皮等值。
和蓝月能源不同,所谓的生物记忆芯片纯粹是由人伪造的‘奇迹’。
具体操作目前没有统一说法,但它‘一换一’甚至‘多换一’的属性是人尽皆知。
笼统地说,那即是取走一个生物的大脑换到另一个生物体内,过程可以叠加,并且让最初的‘置换脑’同时保留两份以上的意识。
绝对的反人伦,反常理的做法。
可为什么它突然问世了?
而且还是以相当成熟的技术。
短短半个小时受到各种颠覆认知的刺激,苏霆难以再冷静地思考。
等他勉强稳住心神,手中的鸽子已经冰冷发僵,石块一样硌着他手掌。
将男人彻底拉回现实的,是苏罗切割苹果派的动静。
冷却后的派皮焦香,与刀摩擦发出清脆的簌簌声。
重新坐回床上的苏罗仿佛无事发生,用手捻起掉在衣服上的碎屑。
和当初在平台一样,他用刀尖插起切好的中心块,接着大口咬下,咀嚼品味着内陷的甜蜜。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恶,一口后就意兴索然的放下刀。
转过头,他对微愣的苏霆倒是露出几分趣味。
“嗯,可以,看在你这次有好好按我的口味选购的份上,我饶恕你了。”
称谓复原,语气回归,他爽快地终结一场单方面的君臣问罪。
说罢他不理会对方,反而向阿莉西亚勾勾手指。
“你的表现最不错,当赏。”
女孩双耳微动,继而低头轻轻摇晃,动作略显僵硬。
她的想法,苏罗一眼就看明了。
即使饿了三天三夜,她依然觉得她没资格享用这份美味。
由他人施加的痛苦观念仍和她身上不间断的伤痕一样,难以自愈,无法抹除。
苏罗收回目光,双手相握支着下颌。
“你的父亲,是个叛徒。”
静默良久一开口就是如此戳心的发言,他冷然的声调就连苏霆都听得心震动了一下。
“有人恨他,他该。”
“他们诅咒他,唾骂他,掘了他的坟墓鞭尸,他照样该。”
“因为他就是叛徒,是他们的叛徒。”
……
狠戾的话语一句接一句,这次轮到苏霆坐上旁观席,看着阿莉西亚的小脸愈发惨白,双唇颤抖加剧。
他不确定女孩到底能不能听见,但他确信,她内心最痛的伤疤正在被残忍地撕开,卑鄙地践踏。
只能承受这一切的她犹如风中柳絮,眼睁睁看着自己瓦解、消散。
直到……
“但是,他是你父亲。”
“而他爱你。”
女孩突然停止了颤抖。
“他到死了都还想着你,到灵魂散尽他依然思念着你。你仍是他最想见到的人,也是他死也不想见的人。”
说到这青年一顿,再次倨傲地挑起下巴。
“你能回答我,为什么吗?”
像是听不懂的女孩抬起泪痕斑斑的脸,一向无神的眼珠融进了灯光与泪光,隐约有神采跃动。
这抹极易消逝的神采还有另一种名字,叫做期待。
而应她的期待,苏罗的低喃声刺破包围她至今的谜瘴。
“他想站在最幽暗的低谷,看着你走向最光辉的高处,离曾经的他越远越好,那会让他欣喜若狂,了无遗憾。”
一语终了,死寂占领整片空间。
阿莉西亚僵立着,她本来就不会说话。
苏霆伫立一旁,自觉地保持沉默。
只是,他没忍住多看了苏罗一眼。
而那一瞬间,他从对方的表情中发现了比狂傲更触动他的东西。
素来将自己武装得滴水不漏的青年,此刻竟心旌摇曳。
故意绷紧的脸是试图掩盖什么的证明,眼里的昂扬淡去,被一抹平静的哀愁取代。
可下一秒,青年又重新戴回傲然与自满。
他没马上说话,转而用左手端起切开的第三块苹果派。
那斜眼看来的目光,与他当初分享苹果时的如出一辙。
“对你,我还是稍微有点不满意的。”苏罗又打破了维持几秒的端正坐姿,一手撑着脑袋,“你都没像我要求的专门来喂我呢,大哥。”
再听这矫揉造作的撒娇,苏霆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伸手,但没拒绝,反而拿起对方用过的那把餐刀。
同样的插入中心,同样的大咬一口,他的吃相却斯文也庄重太多。
完成这如宣誓仪式般的进食,苏霆擦去嘴角粉末。
他挺直脊背,坚毅的脸上尽是一种臣子复命的忠贞色彩而不自知。
“这点你不必担心。”他迎着青年狡黠的目光洗礼,腔调果然被带偏了,“作为赔偿,我会为你安排盛大的出院庆祝宴,好让那些爱多管闲事的老鼠也来蹭一口最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