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又让苏霆大开眼界。
为青年几乎完美的演技。
要不是他昨天亲眼见过对方不一样的危险表情,他此刻还真信了这层文静外壳,甚至会反思他过去的疏于关心。
轮子骨碌碌地响,在斜坡底端卡点轻撞一下,微微弹起。
两人到达了目的地——疗养中心的露天花园。
说是花园,不过是一处金属浇灌的独立平台,外层由特殊玻璃覆盖,不仅防冻防弹还有屏蔽信号的作用。
必要时,这里还能成为战士们的哨塔,以供放风和狙击手瞄准。
“何其可悲。”
看着隔墙外白皑皑的雪地,苏罗直言道。
“如果这就是未来统领会欣赏到的风景,真是太可悲了。”
“最高军衔只有元帅。”苏霆也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如故,“哪怕在首都,也只有大将军的名号坐镇。”
他垂眸盯着身前人的发旋,极短的距离避不开苏罗的突然转头。
“可曾经不是。”苏罗闷着笑反驳。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了。
重伤过,或该说真正‘死’过一次的后者脸上透着异常的白,眼珠里的血丝不比常年熬夜的失眠者少。
可那道视线直刺而来,竟比日光更具攻击性,灼热且蛮不讲理。
苏霆眨了下眼,本能的。
仿佛是确定什么,苏罗转回头,右手重新撑住脸,了无兴致地环顾。
“你现在一定在想,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把我请出基地,安排掉我衣食无忧,安分守己的后半生吧。”
男人没有回应,苏罗将其视作默认,接着细数起来。
“费兰村最富裕,近几年新建了畜牧基地,想必当地的饮食水准会比往年有很大提高吧?不过我讨厌只吃一种肉类,尤其还是羊肉,去那免谈。”
“隔壁的卡达郡想发展种植业,未来风景会不错,可没有成熟的器械尤其是土壤转换仪,收成只能烂在地里当成用不了的化肥。嗯,它也排除,我最见不得破烂玩意儿,那让我作呕。”
“佩佩郡虽然离军营最远,但离矿洞最近,最不愁断电危机了,但人少得更鬼城一样,住那我还不如挑个坟场,比它热闹多了……”
一番点评言辞辛辣,极尽贬损,莫说有故土情的本地人能听得心中冒火,连从边界逃进来的难民或许也会不快。
毕竟,他们就住在这鸟不拉屎的雪境,这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谁会喜欢别人张口就否定自己的选择?
但苏霆面部紧绷,眼球轻颤的样子肯定不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家乡兼驻地。
他已听得心惊肉跳,把住轮椅的手几次抠进软垫里,掰断里面的钢架。
全部,都说中了。
斯卡蒂山脉,军营三道防守线内七座小城镇,每一个都如喋喋不休的青年所言,有着疲软的优势和难以攻克的劣势。
这些显而易见的表象,其实只要平时多勘测分析就能判断出来。
可对方再次仰头斜瞥着他,说出中高层骨干乃至他的亲信都鲜有人知的致命一问。
“最后嘛——我想问你们这的的能源洞到底枯竭多少年了?你们的库存还够不?”
苏霆眼神陡转,差点持不住多年历练下来的镇定。
从他曾祖父那代开始,苏家就掌控也保护着斯卡蒂山脉的蓝月能源开采洞。
斯卡蒂进出路线艰险,生存环境恶劣,可在最初一版的能量勘测图上,只有此处呈现一片壮阔纯粹的莹蓝色。
那是蓝月能源在地下流动的证明,还是浓度极高,存粮丰厚到自成循环的品种。
而这就成了先代选择留下死守,他们后代受困原地的根本原因。
哪怕凭他们落后的技术根本开采不了,也决不允许把能源开采权拱手相让,像把一块香喷白嫩的面包丢上天。
狡猾的海鸟会来争抢,好奇的野狗会来嗅闻。
凶恶又贪婪的秃鹫盘旋高处,等待着分食谁走投无路后倒下的尸体。
光是让他们知道这有能源,他们就能如此蠢蠢欲动,死咬不放。
若能源洞的反应减弱一事暴露,他们只会趁其真正衰竭前过来强占所谓‘他们应得的那份’,无论用什么手段。
“哎——原来还没彻底枯竭啊。”
苏罗坐姿又歪了几分,完全倚着扶手和身后苦思的男人对望。
他声调拉长,笑容讥讽,明示他刚才是在套话。
毫不夸张地说,他简直是恬不知耻的讨打典范。
此处是军队建立的疗养所,上到资深医生下到普通职工,百分之七十是苏霆手下培养并筛选出来的人员。
而在他们进来之前,空中花园的感应门就由苏霆授意自动锁定了。
在路过的人看来,里面就是空无一人的平台,外加几簇可怜巴巴的假植物。
作为元帅,他在这里处理掉苏洛就跟掐死一只小虫一样简单。
一个虚假的,原本就没多少亲情可言的兄弟。
一个狂放的,竟然大言不惭要他感恩的疯子。
此刻,疯子已收回视线,兀自起身活动着筋骨。
他拿出衣兜里的苹果,张大嘴咬下一口,用力得近乎撕咬,毫无美感可言。
果肉清脆汁多,采摘自最好的培养基地,在常年冰封的山脉里确实算得上奢侈品,是多少百姓一辈子都吃不到几次的珍馐。
可它的品尝者却态度平平,一口后就乏味地向后抛去。
苏霆条件反射接下了,也不再有多余动作。
“看在你真心招待过我的份上,我再宽裕半个月时间让你好好考虑。”
分明自己才是受威胁的那个,苏罗却背着手身姿笔挺,如同国王巡视,赤足沿着玻璃漫步。
他漫不经心说道。
“毕竟……您的宝贝弟弟才受歹人挟持重伤,双腿残废心灵受创,目前急需静养,谢绝一切会面。”
苏霆又是一顿,缓缓放下攥着苹果的手。
果汁从咬过的地方淌出,刚刚濡湿他掌心一片。
粘腻发稠,在空气催化下结了壳,蒙了霜。
他突然看不穿青年妥协,甚至主动提出方案的用意。
更直白地说,他读不懂对方从始至终的行为目的。
想要金钱可闭口不谈价格。
想要高位却只字未提要求。
如果是想背叛投靠外敌,那又何必在他面前招摇放肆,自曝身份虚假。
仅仅是理所当然地闯了进来,唯我独尊地横行。
就像昨天驾车撞进营地一样。
这个人的来,不是为了他们的什么而来。
而是他有想要的东西才来。
……
思忖间,元帅苏霆的杀意渐渐褪去。
而‘国王’的巡礼也结束了。
苏罗旋身,舔尽右手上残余的甜味。
“等你考虑清楚了,我再告诉你,我能给你什么回礼,包括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这可是亿万分之一概率的临幸,你给我记住了。”
不是请求交易,而是准许交易,他目中无人地态度倒是从一而终。
苏霆突然很想笑几声,无语且无计可施的那种。
但见对方在拇指上咬一咬,移开手后瞬秒切换绵羊一般纯良的神貌,他又笑不出来了。
“好不好嘛,大哥。算我求您。”
青年连声音都软了十几倍,虽有礼貌地站着,但却眼巴巴地望来。
怯意暗带歆慕,可怜得戳人心窝。
苏霆:“……”
这一次,堂堂元帅低头得心服口服。
不过他不是被青年的乖巧征服的。
他心念一动解除花园的封锁,并将轮椅又往前推几步。
他也露出公式化的微笑,短暂但犹为标准。
一如他下一句的回应。
“腿疾严重就不要这么精力充沛地闹腾撒欢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兄长我承担不起责任,你说对么……弟弟。”